等到林子里最后的幾片黃葉也落凈了的時候,不久就下了第一次的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遠陰沉,難得看到幾縷陽光。在外面既然沒有什么可看,人們又覺得爐火可愛起來。有時候在雪意很濃的傍晚,他到我家里來閑談。他總是靠近爐子坐在沙發(fā)上,頭靠在后面的墻上。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大半談的仍然是哲學宗教上的問題;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轉(zhuǎn)到中國舊詩上。他說話沒有我多。當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聽,臉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同我一樣,他也會忘記了時間,現(xiàn)在輪到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去吃晚飯了。
后來這情形漸漸多起來。等到我們再聚到一起的時候,章伯母就笑著告訴我,自從我到了哥廷根,他兒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同他母親也不大多說話,現(xiàn)在居然有時候也顯得有點活潑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間或到范禹(龍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國同學家里去,當然更談不到因談話而忘記了吃晚飯。多少年來,他就是一個人到大學去,到圖書館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別人在一起。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為無論誰只要同俊之見上一面,就會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這樣一個人怎么能夠同其他油頭粉面滿嘴里離不開跳舞、電影的留學生們合得來呢?
但他的孤高并不是矯揉造作的,他也并沒有意思去裝假名士。章伯母告訴我,他在家里,也總是一個人在思索著什么,有時坐在那里,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動。他根本不談家常,只有談到學問,他才有興趣。但老人家的興趣卻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時候母子相對也只有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了。他對吃飯也感不到多大興趣,坐在飯桌旁邊,嘴里嚼著什么,眼睛并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腦筋里似乎正在思索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問題。有時候,手里拿著一塊面包,站起來,在屋里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獨有的幻想的世界里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時候她同他開個玩笑,問他剛才吃的是什么東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說不上來。這是他自己說起來都會笑的。過了不久,我就有機會證實了章伯母的話。這所謂“不久”,我雖然不能確切地指出時間來,但總在新年過后的一二月里,小鐘似的白花剛從薄薄的雪堆里掙扎出來,林子里怕已經(jīng)抹上淡淡的一片綠意了。章伯母因為有事情到英國去了,只留他一個人在家里。我因為學系不能決定,有時候感到異常的煩悶,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時候到他家里去閑談。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一塊干面包,孤零地伴著一瓶涼水。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說吃過了。再問他吃的什么,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塊干面包和那一瓶涼水上去,什么也不說。他當然不缺少錢買點香腸牛奶什么的;而且煤氣爐子也就在廚房里,只要用手一轉(zhuǎn),也就可以得到一壺熱咖啡;但這些他都沒做,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根本沒有興致想到這些瑣碎的事情,他腦筋里正盤旋著什么問題。在這時候,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向面包盒里找出他母親吃剩下的面包,擰開涼水管子灌滿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飯這事情非解決不行,他也就來解決;至于怎樣解決,那又有什么重要呢?反正只要解決過,他就能再繼續(xù)他的工作,他這樣就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