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fù)何夕?
共此燈燭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們初次見面,以及以后長達十年相處的情景,歷歷展現(xiàn)在眼前。那十年是劇烈動蕩的十年,中間插上了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我們沒有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最初幾年,我每次到他們家去吃晚飯時,他那個十幾歲的獨生兒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兒子開玩笑:“家里有一個中國客人,你明天到學(xué)校去又可以張揚吹噓一番了。”哪里知道,大戰(zhàn)一爆發(fā),兒子就被征從軍,一年冬天,戰(zhàn)死在北歐戰(zhàn)場上。這對他們夫婦倆的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征從軍。他心里怎樣想,我不好問,他也不好說??磥硎悄厝淌芡纯唷KA(yù)訂了劇院的票,到了冬天,劇院開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戲的任務(wù),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結(jié)束后,我要走很長的道路,把師母送到他們山下林邊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處。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他們那一座漂亮的三層樓房里,只住著師母一個人。
他們的處境如此,我的處境更要糟糕。烽火連年,家書億金。我的祖國在受難,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難,我自己也在受難。中夜枕上,思緒翻騰,往往徹夜不眠。而且頭上有飛機轟炸,肚子里沒有食品充饑,做夢就夢到祖國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鄉(xiāng)去幫助農(nóng)民摘蘋果,報酬是幾個蘋果和五斤土豆?;丶液笠活D就把五斤土豆吃了個精光,還并無飽意。
大概有六七年的時間,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學(xué)習(xí)、寫論文、參加口試、獲得學(xué)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聽我的匯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飽含著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懷著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的青年加以誘掖教導(dǎo)的話,我能夠有什么成就呢?所有這一切我能夠忘記得了嗎?
現(xiàn)在我們又會面了。會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yǎng)老院里。別人告訴我,他已經(jīng)把房子贈給哥廷根大學(xué)印度學(xué)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車賣掉,搬到這一所養(yǎng)老院里來了。院里富麗堂皇,應(yīng)有盡有,健身房、游泳池,無不齊備。據(jù)說,飯食也很好。但是,說句不好聽的話,到這里來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動不便。對他們來說,健身房和游泳池實際上等于聾子的耳朵。他們不是來健身,而是來等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早晨說不定就有人見了上帝。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見。話又說了回來,教授夫婦孤苦零丁,不到這里來,又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授又見到了自己幾十年沒有見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動,又是多么高興,我無法加以描繪。我一下汽車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門里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經(jīng)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著慈祥昏花的雙目瞧著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tài)龍鐘,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師母還專為我烹制了當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兩位老人齊聲說:“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們現(xiàn)在大概只能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我問老教授還要不要中國關(guān)于佛教的書,他反問我:“那些東西對我還有什么用呢?”我又問他正在寫什么東西。他說:“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從一些細小的事情上來看,老兩口的意見還是有一些矛盾的。看來這相依為命的一雙老人的生活是陰沉的、郁悶的。在他們前面,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面?前面,是墳?!?/p>
我心里陡然凄涼起來。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里,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一旦我離開這里,他們又將怎樣呢?可是,我能永遠在這里呆下去嗎?我真有點依依難舍,盡量想多呆些時候。但是,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著乞求的目光說:“才十點多鐘,時間還早嘛!”我只好重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舍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后一面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里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yīng)了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么話好說呢?我噙著眼淚,鉆進了汽車。汽車開走時,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面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的眼前來;只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面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愿這一座塑像永遠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