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國的文人—長沙談魯迅(5)

笑談大先生 作者:陳丹青


   “政治化的魯迅遺產(chǎn)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輸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跡象——在中國,魯迅和馬克思各有分工:魯迅專門負(fù)責(zé)詛咒萬惡的舊中國,馬克思專門負(fù)責(zé)證明社會主義的必然性?!边@個意思,就是事實上的魯迅并不只是詛咒萬惡的舊中國,他詛咒之外的東西,可以簡要介紹一下嗎?

 

陳:“吃人”的“禮教”,頑劣的“國民性”,軍閥統(tǒng)治,國民政府的壓迫,等等等等——這些主題,是魯迅一代知識分子全都詛咒的事物。陳獨秀、胡適,當(dāng)年就是發(fā)起反禮教、主張文學(xué)革命、呼吁改造國民性的先鋒人物。

可是為什么大家只知道魯迅一個人在“詛咒”呢?就因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和知識遺產(chǎn),被高度政治化——胡適的知識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來又和國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變成反動派;陳獨秀因為二十年代末不服蘇聯(lián)的管制,既被共產(chǎn)國際拋棄,又被中共黨內(nèi)打擊,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連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的大功勞也不算。魯迅死得早,沒有介入國民政府,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而他的“詛咒”具有高度的文學(xué)性,他在新文學(xué)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權(quán)威性,其他新興知識分子比不上,所以魯迅在建國后最有利用價值,最方便被以一種極不道德的方式樹立為一個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來壓迫大家。

在這一場巨大的陽謀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們幾代人。獨尊魯迅的真目的,是為了使我們無知,不懷疑,盲從意識形態(tài)教條。我應(yīng)該說,我們幾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現(xiàn)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過頭來詛咒魯迅。

那么魯迅是否“詛咒”過其他事物呢?第一,魯迅固然詛咒過古文、禮教之類,但對其他事物,他不是詛咒,而是懷疑、諷刺、批評;第二,他議論過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輕問題,翻譯問題,美術(shù)問題,小孩子和婦女問題,留胡子和拍照問題,書籍封面設(shè)計和毛筆鋼筆問題,等等等等。但他懷疑批判的方式多種多樣,有輕重,有曲直,亦莊亦諧,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題,也不像長期宣傳的那么極端、片面、簡單。所以第三,今天議論魯迅的年輕人,閱讀過幾本魯迅的書?閱讀過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閱讀過,應(yīng)該不會有以上問題,不會問魯迅時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狀況,魯迅怎樣對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該問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為什么呢?因為只要閱讀魯迅,閱讀那個時代的作品,就不會有以上疑問,即便有,也不是這么問法。

總之,半個世紀(jì)的洗腦,弄得本來應(yīng)該知道的事情,變得不知道,本來蠻清楚的是非,變得不清楚,本來很普通的常識,變得很稀罕。獨尊魯迅的后果,不是我們只知道魯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們連魯迅也不知道,也要來問。

我今天回答的,其實都不該是問題,結(jié)果都變成問題,要破解這些問題,很簡單,請閱讀魯迅。可我從來不勸告別人讀魯迅,因為幾代人被逼著讀魯迅,讀了等于沒讀,或者,還不如不讀——這就是我為什么說:扭曲魯迅,就是我們的被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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