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真切了!
不,邁爾斯?漢蒙德自忖,這種感覺無法稱為惆悵或古怪,甚至也無關乎戰(zhàn)爭恐慌后遺癥。至今他好壞參半的一生也過得不太“真切”。
你許久前加入軍隊,懷抱一股“堅實的墻即將粉碎,必得有什么繼以代之”的信念。你服役于裝甲部隊期間,并非英勇作戰(zhàn)掛彩,卻因吸入太多柴油而中毒——雖然這和德軍朝你扔來的武器一樣致命——在醫(yī)院病床上躺了18個月。睡在白色粗糙的床單間,時間之漫長,慢到生命本身越來越沒有意義可言。當樹木二度冒出新葉,他們來信通知你查理叔叔的死訊——他在德文郡一家不受戰(zhàn)爭波及的旅館里過世,走得十分平靜——你與妹妹繼承所有遺產。
你不是常嚷著缺錢嗎?這正是你想要的。
你不是最鐘情于查理叔叔新林區(qū)那幢附圖書館的宅邸嗎?去吧!
遠甚于此,你不是還渴望遠離擁擠的窒息感,避開與其他通勤者塞在同一部公車所造成的生理壓力?你不是期望能掌控自我,擁有個人活動和呼吸的空間?你不是想盡情地閱讀與想像,無須為任何人任何事?lián)撠熑?等到戰(zhàn)爭結束的那一天,這些都可能成真。
后來,像只吞下毒藥的狗撐到最后,喘著氣說:“戰(zhàn)爭總算結束了?!蹦愠隽嗽?,顫抖的手將退伍令拽進口袋里,回到物資仍舊貧乏的倫敦。處處大排長龍、巴士脫班、酒吧禁酒的倫敦;街燈點起,馬上就為了省油而熄滅的倫敦。但是,起碼這個地方自由了,免除飽受威脅的壓力。
人們并沒有瘋狂地慶祝戰(zhàn)爭勝利,基于某些有的沒的理由,報紙的報導看來是點到為止,新聞影片也只呈現(xiàn)城里的浮光掠影。邁爾斯?漢蒙德心想,連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和所有的人一樣漠不關心,因為他們還不覺得這是真的。
然而,人心深處的某些事物已開始蘇醒了。報紙上再度出現(xiàn)板球比賽的戰(zhàn)績,地下組織不誠實的演說也銷聲匿跡了,甚至連謀殺俱樂部這個于和平時期創(chuàng)辦的團體都……
“不可能是這樣!”邁爾斯?漢蒙德拉低濕答答的帽子遮住眼睛,右轉進羅米利街,朝貝爾翠餐廳走去。
貝爾翠餐廳在他左側,漆成白色的四層樓房在昏暗中仍微微顯白。遠處一部晚班公車轆轆行駛過劍橋圓環(huán),整條路震動起來。雨霧越來越大,窗里燈火通明。和過去一樣沒變的是,貝爾翠餐廳的門口總站著一名穿制服的守門警衛(wèi)。
只不過,你若是來參加謀殺俱樂部的聚會,你不能走前門。你得繞到轉角,從葛瑞克街的側門進去。穿過一扇窄門,走一段鋪著厚地毯的樓梯——據(jù)說,當年王室成員為了怕引起注意,也曾由此進入餐廳。接著,你現(xiàn)身在樓上一側都是包廂房門的通道。
邁爾斯?漢蒙德走樓梯走到一半,隱約聽見壓低的深沉耳語,仿佛是這間深沉低調的餐廳的配樂,他瞬間了解了這種驚慌。
他今晚是基甸?菲爾博士的賓客。話又說回來,就算是賓客,他仍是個外人。
謀殺俱樂部在傳說中的名望,與這座王室后代走過的私人樓梯不相上下。謀殺俱樂部的會員限制在13名以內:9男4女。每位成員的來頭都不小,多是法律、文學、科學、藝術各界的精英分子。科曼法官曾是成員之一。毒物學家班佛大夫,小說家梅瑞度,和女演員丹?愛倫?霓女士也都是。
戰(zhàn)前,他們按例一年聚會4次。貝爾翠餐廳的領班費德瑞會為他們安排兩間私人包廂。外間房權充臨時吧臺,里間房則是餐室。費德瑞總會在里間餐室的墻上掛一幅骷髏頭版畫,這些男女像孩子般煞有介事地坐在這里,整晚討論那些已經成為經典的謀殺案。
他在這里,邁爾斯?漢蒙德……
鎮(zhèn)定!
他是個外人,甚至是個冒牌者。濕透的帽子和雨衣的水滴在這家昔日他光顧不起的餐廳樓梯上。遲到得太離譜了,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狼狽到了極點,鼓起勇氣走進房間,準備面對那些伸長的脖子和質詢的眉頭。
鎮(zhèn)定一點,拜托你!
他不得不想起從前,在戰(zhàn)爭尚未發(fā)生前那些遙遠模糊的日子,曾經有位名叫邁爾斯?漢蒙德的學者——名列歷代學者祖先的最后一位,以及他不久前才過世的叔叔查理?漢蒙德爵士之后。這位名為邁爾斯?漢蒙德的學者曾在1938年榮獲諾貝爾歷史學獎(譯注:此為作者虛構的獎項)。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位人士正是他自己。他不該被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弄得心神不寧,他夠資格出現(xiàn)在這里!可是世界不斷在變,不斷地轉換形態(tài),人們很快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邁爾斯懷著譏諷的心情走上樓梯頂端的長廊,低調的光線穿過毛玻璃映在桃花心木門上曖曖生輝。長廊上空蕩寂靜,只有從遠處傳來的低聲對話。這地方可能從戰(zhàn)前就屬于貝爾翠餐廳。一扇門上的圖示寫著“男士寄物室”。他將帽子和大衣掛在寄物室里面,穿過長廊,看見另一扇桃花心木門上掛著金屬牌,上頭寫著“謀殺俱樂部”。
邁爾斯開門,在門口短暫停駐。
“誰——”一名女子突然向他喊道。上揚的聲調含著警訊,但馬上恢復鎮(zhèn)定地說,“抱歉,”以不確定的語氣問,“請問您是哪位?”
“我在找謀殺俱樂部,”邁爾斯說。
“對,是這里沒錯。只不過……”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身穿一襲白色晚宴服的女孩站在外間房正中央,亮麗的禮服反襯著色澤暗沉的厚地毯。室內光線模糊,她身后一片黑暗。正對羅米利街的兩扇窗被放下的金紋厚窗簾遮住。鋪著白桌巾的長桌被推至窗前當做吧臺,擺有雪利酒、琴酒和苦啤酒,旁邊排了一打擦得晶亮卻還沒有人用過的玻璃酒杯。除了這名女孩之外,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
邁爾斯看到他右手邊那扇通往里間房的雙層門半掩著。他看得到一張用餐的大圓桌,并有座椅環(huán)繞;閃亮的銀器排列整齊;桌上擺著玫瑰,白色桌巾上鮮紅的玫瑰與綠色蕨類形成強烈對比;四根長蠟燭尚未點著。壁爐架上方掛幅裱框的骷髏頭版畫,這正是謀殺俱樂部的標記。
但是謀殺俱樂部的聚會還沒開始,房間里也空蕩蕩的。
邁爾斯對這個向他迎面走來的女孩充滿好奇。
“很抱歉,”她遲疑了一下輕聲說。聽膩護士們職業(yè)化的問候,這聲音溫暖了他的心?!拔抑雷约哼@樣大呼小叫實在太失禮了?!?/p>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我——我想我們應該自我介紹一下,”她睜大眼睛。“我是芭芭拉?摩爾?!?/p>
芭芭拉?摩爾?芭芭拉?摩爾?這是哪位名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