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的一個冬天,我路過巴黎。當我順著圣?米歇爾大道,鬼使神差走進了巴黎大學,天空中突然飄起雪來。一個月后,在一封申請就讀巴黎大學的信件中,我對未來的導(dǎo)師有了這樣一段表白:那個雪天,我走進索邦,站在樓內(nèi)的小廣場上,望著紛紛揚揚、從天而落的雪花,激動不已。我想俯下身去,親吻地上每一塊石頭。因為這所有著七八百年歷史的大學,古老得讓我心碎;因為它承載了現(xiàn)在以及它最初的文明,未曾斷絕。
這樣的措辭,對于許多中國人來說,也許是過于浪漫了。不過,到過巴黎的人,多半是會驚嘆這座城市的古老的。東張西望、停停走走,那些古舊的道路、屋舍、橋梁甚至包括城中墓園,都會給你一種穿越千年的時間感。這座城市,雖然也發(fā)生過法國大革命,雖然也拆掉了巴士底獄,但是從整體上說,任憑國王、總統(tǒng)走馬燈似地更換,你方唱罷我登場,其本土的歷史文化依舊保存完好。
社會比國家古老,也更令人敬畏。國家破碎了,政府倒臺了,但是社會還在。甚至在希特勒入侵法國的時候,為了使巴黎這“文明的現(xiàn)場”免于戰(zhàn)火,巴黎人選擇了妥協(xié),使之成為一座“不設(shè)防的城市”。這種不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做法多少有些政治不正確了,然而你又無法將之簡單歸類于“投降主義”。時至今日,也很少有人會苛責當年“棄城”的巴黎人。其背后的邏輯是,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即使國家破碎,只要社會還在,歷史還在,終有起死回生之日。
杜甫曾經(jīng)感慨唐朝的衰敗,“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果這“山河”是社會,事情恐怕還不至于讓人徹底絕望,畢竟任何國家也都是建立于“山河”(社會)之上的。相較而言,最可怕的情形恐怕還是“國破山河破”和“國在山河破”。
前者主要體現(xiàn)在異族入侵之時。這方面,中國的歷史茶幾上已經(jīng)擺放了足夠多的“杯具”。最慘烈者莫過于兩軍交戰(zhàn)時的屠城之禍;而在宋朝末年,更有十余萬人隨末代皇帝在廣東投海,倉皇之間上演了一場“社會為國家殉葬”的歷史大悲劇。在前現(xiàn)代國家,由于國家與社會捆在一起,糾纏不清,又無合法更換政府的途徑,社會像一窩鳥蛋一樣裝在一個鳥巢里。所謂“覆巢無完卵”,當國家分崩離析,社會難免隨之徹底破碎。
至于后者,則主要發(fā)生在大革命年代。在革命政權(quán)初立之時,烏托邦理想還在,為了開辟新生活,革命者往往會重新計算時間,籠統(tǒng)地將此前的社會定義為“舊社會”并加以徹底否定。也就是說,革命者不但要建立一個新國家,而且要建立一個與傳統(tǒng)割裂的“新社會”,以此表明革命的必要并展現(xiàn)革命的成果。這種激進主義在法國大革命時期已經(jīng)表露無遺。激進的革命黨人肆無忌憚地否定自己的傳統(tǒng),以至于像愛德蒙?柏克這樣的思想者忍不住奮筆疾書,在英倫寫出《法國革命論》這樣的長篇大論,責備同時代的法國人是在“做沒有本錢的生意”——既然你否定歷史上的一切,你這個民族就只好從此白手起家了。
回想新中國六十年沉浮、兩個三十年的消長,其成敗得失莫不在于國家與社會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趯?quán)利的普遍信仰,今日中國社會一點一滴收復(fù)本當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重新確立國家與社會以及社會與個人的邊界,也是中國當下最真實、最有希望的革命。文明的累積、歷史的加法、秩序的演化與拓展……恰恰是這場“新革命”,在告別過去的“不斷革命論”,使幾乎陷于絕地的新中國在社會自由自我的生長中開始脫胎換骨,一個滿眼生機的“新新中國”將由此應(yīng)運而生。
唐德剛說,中國需要兩百年穿越“歷史三峽”,直下寬闊太平洋。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我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出另外一幅圖景:中國就像一艘夜航船,過去是在黑暗的海洋上航行,周圍是黑的,船上也是黑的。而現(xiàn)在呢,船上開始有了照明,船艙里還有人開party、上網(wǎng)、戀愛、大聲歌唱,普通人的日子似乎過得亮堂舒展了,但周圍還是一片黑暗的海洋。
至此時,人們更關(guān)心的問題是:社會雖已燈火通明,中國向何處去?而正在崛起的社會,能否把握這艘中國航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