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誡自己。但叔父同樣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亦屢有言及。鄂國公在諸將中功居第一,貞觀八年,因為酒后失態(tài),被貶歸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誡群臣。只是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實在也讓人捉摸不透。
真有這樣的陰謀么?他的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如果這是真的,將是一件撼動大唐國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金吾衛(wèi)街使,而主謀的一方卻是那種身份,這種話說出來,有誰會信?
巡視了一圈,雖然打著傘,夜雨還是把衣服打濕了。他們此時已走到了興化坊與崇德坊之間,這里平時就不太熱鬧,此時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舊,再往前走吧?”
裴行儉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還是巡一趟?!?/p>
興化坊有好幾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還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衛(wèi)也甚是不好辦,因此大多時候到了這地方便裝聾作啞,索性繞過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驚,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辦?”
“秉公執(zhí)法?!?/p>
裴行儉把手中的傘往上提了提,冷冷說著,率先向興化坊和崇德坊間的大道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錯什么藥了?這般給人臉色看。”但他沒有官職,縱然年長于裴行儉,也只能聽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后三個金吾衛(wèi),道:“跟上了?!?/p>
這條路本不甚寬,因為住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兩邊的院墻總在丈許以外,顯得這條路更窄了。魏方只覺雨點不住地撲向傘下,沾在身上,濕冷難挨,卻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塵。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聲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風(fēng)聲?”
裴行儉忽地轉(zhuǎn)過頭,道:“魏兄,你聽到什么了?”
魏方見他眼中竟然隱隱有些殺氣,嚇了一跳,道:“倒也沒聽到什么。裴街使,你沒事吧?”
裴行儉大概也發(fā)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捋了把臉,道:“沒事?!?/p>
沒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樣。魏方肚里尋思著,卻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過走了一圈便是。唐時禁夜令極嚴,違禁犯夜者都會被送到附近武侯鋪嚴懲,有些狂妄之徒在金吾衛(wèi)巡夜時與之發(fā)生沖突,甚至?xí)划?dāng)場處死。武侯鋪是唐代金吾衛(wèi)在城門和各坊設(shè)有的一種士兵駐扎處,屬金吾衛(wèi)左右翊府管轄,駐扎士兵人數(shù)也都不同,大城門有一百人,小城門則設(shè)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鋪有三十人,小坊則只有五人。興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故都是五人武侯鋪。
這些小坊東西長約一里,坊中也只開東西兩門。興化坊崇德坊一帶因為大多是宗室和王公的外宅,平時走的人就少,這種雨天走在街上,更顯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這些王爺真喜歡住這地方么?鬼氣森森,是人待的地方么。”他想著,嘴里道:“裴街使,這兒可不會有人吧……”卻見裴行儉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還不曾說話,卻聽裴行儉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儉的手已握住七截槍槍柄,把槍從背后扳到了腰間。魏方見他竟有動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這兒還是不要動手為好?!彼约簶尫ň毜貌凰慵眩娮R卻也不少,知道這個年輕街使是大將軍蘇定方之徒。蘇將軍九尺龍吟槍名震天下,裴行儉的七截槍在軍中也很有點小名氣,槍法頗為高明,若是一時興起與人動起手來,別處還好,這兒卻盡是些宗室王公的宅第,萬一犯夜之人是哪個宗室子弟,只怕連京兆尹和長安縣令也要惹上一身禍?zhǔn)隆茣r長安設(shè)京兆府,下轄長安、萬年兩縣。長安縣管轄朱雀街以西,萬年縣管轄朱雀街以東,裴行儉這支金吾衛(wèi)巡視的是長安縣所轄之地。
魏方說得已經(jīng)很委婉了,裴行儉卻似充耳不聞,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后擺擺手,道:“弟兄們,快跟上。”自己腳下一快,趕到了裴行儉頭里,一邊喝道:“金吾衛(wèi)禁夜,前面是什么人?”他生怕裴行儉年輕氣盛,惹出事來,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讓那邊之人聽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衛(wèi)禁夜,雖說犯夜者嚴懲不貸,但多一事終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遠不及裴行儉,但他當(dāng)了七八年兵了,腳力大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搶在裴行儉之前,正與那人打了個照面。暮色沉沉,興化坊一帶因為街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誰,只知道那是三個人,都戴著一個大大的斗笠。當(dāng)先一個個子也不高,他身后兩人倒是又高又壯,比他要高出大半個頭去。
聽得魏方的聲音,當(dāng)先那人抬起頭來看了魏方一眼。魏方只覺那人斗笠下忽地射過兩道目光,便如兩柄細細的利刃,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當(dāng)兵已久,雖然沒有真?zhèn)€上過陣,但也自覺不至于被人兩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這人的目光卻真?zhèn)€讓他覺得心寒,下面本來還要再呼喝幾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來。
那人只掃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這人的聲音竟然有些稚氣,年紀看來還甚輕,只是這話卻陰森森的,說不出的恐怖。聽到這聲音,魏方只覺背上像是有條毛蟲在爬,心中也大為氣惱,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這小子還不領(lǐng)情,惹惱了我,送你去武侯鋪過夜?!笨墒撬吘挂铣傻枚?,見這少年說得如此囂張,出口傷人,終究怕他是什么皇親國戚,賠下笑臉來道:“公子,我們是金吾衛(wèi),正在巡夜,公子還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話未說完,眼前只覺一黑,一股厲風(fēng)撲面而來。他還不曾回過眼神,便聽得裴行儉喝道:“住手!”耳邊忽地爆豆一般響亮,眼前只見火星飛濺,正是鐵器相撞發(fā)出的。細雨蒙蒙,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這火星閃過的微光,他看見那少年手中握著的是一個黑黑的鐵錘,正作勢要擊向他腦門,而裴行儉手中的槍正抵住了那鐵錘,還不曾連為一體,心想是那少年出手太快,連裴行儉都來不及出槍。魏方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卻仍然威風(fēng)凜凜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殺人,還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說這也是白說。
此時跟在后面的幾個金吾衛(wèi)也搶了上來。他們還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么了?”魏方道:“這人居然要殺我……喂,公子,我們可是金吾衛(wèi),陛下御筆朱批欽點的巡夜之職?!彼匀慌履巧倌晔鞘裁锤呔艟薰氖兰夜樱粙煽v得脾氣太壞,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殺他,仍不敢出言不遜。
裴行儉以槍抵住那柄鐵錘,只覺槍上受力也不輕,但與自己比起來仍是頗有差距,此人只是借鐵錘的重量方能與自己相持,再過片刻,定然會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動聲色,左手仍是打著傘,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平素與下人比試,從未遇過對手,人人說他本領(lǐng)高強,更讓他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絕倫,卻見裴行儉以單手之力與自己的鐵錘相抗,仍是從容不迫,行有余力,不禁漲紅了臉,怒道:“混賬!”
裴行儉臉一沉,道:“若不是我認錯了,公子之錘乃是昔年趙王所用之物?!?/p>
聽得裴行儉說出“趙王”兩字,魏方他們幾個都是一震。趙王李玄霸,后來因為要避康熙帝玄燁之諱,民間改稱李元霸。太原李氏諸子,每個都是英武絕倫之輩,玄霸更是以勇力聞名,號稱天下第一條好漢,所用之錘名謂“雷鼓甕金錘”。玄霸早逝,十六歲上便已夭折,高祖對這四子愛若珍寶,自趙王夭折后,命人將這一對錘收入內(nèi)府。后來將其中一個賜予漢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將軍,金吾衛(wèi)的兩個統(tǒng)領(lǐng)之一。如果裴行儉所言不虛,那這個少年難道便是他們的本官漢王李元昌么?
魏方?jīng)]見過李元昌,只聽人說李元昌年紀甚輕,與這少年倒是相仿。他只覺背后冷汗直流,越想越覺不對。裴行儉卻似根本沒想到這些,冷冷道:“公子,此錘乃是英雄之物,不知傷過多少英杰,殺氣極重,公子恐不能伏之?!?/p>
話中之意,自然說這少年不是什么英雄了。少年臉上如同豿血,忽然喝道:“張師政,朱靈感,你們這兩個混蛋還在一邊做什么?”
這少年向來狂傲,因此這兩人也不敢出手。此時聽得少年的聲音大有惶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惱羞成怒,當(dāng)下一個箭步?jīng)_了上來,其中一個喝道:“住手!”右手握成鳳嘴拳,啄向裴行儉的頸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