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蛟與龍之卷(3)

貞觀幽明譚 作者:燕壘生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長安的秋天并不多雨,但下過一場雨,天就冷了一層,離冬天也更近了。

李玄通背著手走在花影廊正中,雙眼若開若合,正在調(diào)勻呼吸。雨天里,這條長廊越發(fā)昏暗,影影綽綽似有一些白色的人影浮動。

那是些女子的身影,苗條曼妙,如同白煙。李玄通走過時,那些白煙登時被沖斷,盡被他吸入體內(nèi),又隨鼻息吐出,重又幻成人形。雖是白煙,卻又仿似生人,當李玄通靠近時便向兩邊閃去,只是花影廊兩邊似有無形的屏障,這些人影根本逃不出去。當它們被李玄通吸入時,似乎還在微微抖動,似乎極其痛苦,卻又無路可逃。

走完了這條長廊,李玄通的臉上登時神采奕奕。他已是個年過五旬的老人了,但一張臉白皙如玉,幾如少年。站在花影廊的盡頭,回身看了看方才走過的這條長廊,他臉上突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只是在夜色與雨聲中,這笑容也詭異如鬼魅。

已有五個,看來還應(yīng)該多一些。

他想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走進了盡頭的一間小屋。屋中胡鼎正站在一邊,見李玄通進來,他連忙跪下道:“王爺?!?/p>

李玄通擺了擺手,道:“開門吧?!?/p>

胡鼎面如死灰。他雖是李玄通親信,卻從來不敢走這條花影廊。他起身拿出一個小小金錘,在墻上一塊銅片上敲了兩下,地上的一塊石板無聲無息地開了,露出一個洞口。李玄通正待走進去,胡鼎卻湊上來,小聲道:“王爺,余先生方才剛回來?!?/p>

李玄通的雙眉一揚,道:“他出去了?”

胡鼎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苦著臉,小聲道:“余先生似乎還受了點傷?!?/p>

李玄通的手正扶著墻,此時五指忽然一顫,沉吟了一下,道:“好生看守,別再出亂子?!彼哌M了這洞里,石板又無聲無息地關(guān)上了。等李玄通一走進去,胡鼎這才如釋重負,長吁了一口氣。

余七與成圓化,這兩人是王爺?shù)牡昧χ?,王爺倚若長城,但成圓化一著不慎,以至失手,結(jié)果當場便被除去。自己只是王爺麾下一個小官,想取自己而代之的人大有人在,雖然成圓化之事王爺并不曾怪罪自己,可安知以后會如何。他越想越怕,立在黑暗中,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李玄通正走在地下一條甬道之中,自然不知胡鼎的臉色。這下面別是一番天地,兩邊整整齊齊都是青磚砌成的小屋,便似一個小小客棧。此間離地面足有兩丈許,地上的一切聲音都傳不進來,四周一片死寂,因為沒有風,掛在壁上的幾盞小燈的燈火也連跳都不跳。他走到這甬道盡頭,輕輕推開門,低聲道:“余先生?!?/p>

門開了。里面也十分昏暗,只點了一支蠟燭。一個人正坐在壁前,打了個赤膊,身上繪滿了符字。隨著呼吸吐納,他背上的符字也似活物一般爬動,漸漸聚攏,成為一團。李玄通知道余七正在運功療傷,不再說什么,坐到了一邊。好半晌,那團符字越聚越攏,終于成為一點,便如溶化在他身體里一般消失了。

符字一消失,余七這才長吁一聲,拉過邊上的長衫披上,行了一禮道:“王爺在上,恕小人無禮?!?/p>

李玄通道:“你與張三郎會過面了?”

余七的嘴唇顫了顫,方道:“是。險死還生?!彼挂u張三郎,本就是孤注一擲,本不想讓李玄通知道,但李玄通還是立刻得到消息,他也不再否認。

李玄通打量了他一下,道:“看來,你仍然不是張三郎的對手。”

余七默然不語。二十年前他就不相信這一點,結(jié)果險些喪命,若非張三郎遠赴海外,自己這條命也留不到現(xiàn)在了。隱姓埋名了二十年,自覺功力大進,當不遜于當年的張三郎,沒想到仍是不堪一擊。與這大胡子的差距,難道越來越遠了么?余七心中也在呻吟。他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

李玄通微微一笑,道:“余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張三郎術(shù)劍天下無雙,但你的煉魂大法他也不會。不必事事皆與人爭短長。”

余七嘆了口氣,道:“多謝王爺青眼。只是臣廿載苦修,只道縱然不能取勝,起碼也該能夠與之抗衡,孰料我的馭尸術(shù)竟然不敵張三郎一擊,唉?!?/p>

李玄通知道余七心底一直以張三郎為平生勁敵,但相隔二十年兩番交手,都是一敗涂地,已是意氣頓消,雄心懶盡。他也不想再說這些,看了看四周,道:“那石龍師關(guān)在何處?”

余七道:“成圓化將他關(guān)在七號房中。此人還有用處么?”

李玄通道:“那明月奴既然已在元昌手中了,不妨一用。雖是一著閑棋,未必不能收奇兵之效?!?/p>

余七沉吟了一下,道:“只是,連張三郎也在漢王手下了,我怕……”他向來膽大到狂妄,此時談吐卻似乎已有懼意。李玄通道:“張三郎豈是池中物,縱然在柙,元昌定在懼他反嚙,哪會信之如股肱,嘿嘿,怕他何來?!?/p>

余七道:“王爺?shù)囊馑际恰彼s略已猜到了李玄通的主意,但也知道李玄通向來不喜心腹對自己猜得太透,有時不妨裝裝傻。

李玄通道:“這條計策,便是要借重余兄的煉魂大法了?!彼壑泻鋈婚W過一絲殺氣,道:“元昌這小子步步緊逼,也不能讓他自以為得計。”

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著,遠處傳來的禁夜的鼓聲也如沾上了雨水,濕重不起,帶著重濁之氣。禁鼓八百聲后,城門關(guān)閉,當最后一聲鼓消失在暮色中,也就是金吾衛(wèi)巡街之時了。裴行儉看了看天色,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背后的七截槍柄。邊上一個叫魏方的金吾衛(wèi)士兵眼快,見裴行儉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道:“裴街使,你有什么事么?若有事先走好了,反正再走一圈我們也要回去,這鬼天氣,想必也不會有人禁夜后亂走了?!?/p>

裴行儉勉強笑了笑,道:“沒什么,走吧。”

他說得輕巧,心中卻沉重之極,腦海中盡是明月奴那刀傀儡在墻上寫下的字跡。明崇儼會說不會讀,不知寫下的是什么,他卻是識得波斯文字的。一見到那幾行字時,他險些要驚叫出來,幾乎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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