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奴終于不再裝了，垂下頭道：“明公子真是聰明絕頂，我也瞞不過你。不過我的名字，在你們大唐話里真是叫明月奴?！彼拇筇圃捳f得雖不甚好，但已相當(dāng)流利了。

明崇儼抬起頭，看了看她道：“那昨日被捉走的石龍師，自然也不是你父親。”

明月奴點了點頭，道：“他是我?guī)熜?。只是我真想不通，你是如何猜到的？?/p>

明崇儼微微一笑，道：“波斯傀儡術(shù)，我也久有耳聞。昨日這四個傀儡一起上臺，我便知以石龍師的手指定造不出這等細(xì)膩精巧的傀儡。而你們發(fā)的這些小傀儡上，刻制的刀法明顯是兩人手筆，其中之一刀法細(xì)膩，毫無棱角，另一種卻要粗糙些，顯然那些粗糙些的便是石龍師所制。當(dāng)時我還不敢確認(rèn)，方才見你動手刻削，才敢斷定石龍師絕非你父親?！?/p>

明月奴嘆道：“是，明公子說得極是。”話語中大有后悔之意，想必是本以為瞞得極好，誰知其間破綻實在太大。

明崇儼道：“我想不通的只有一點，你們遠(yuǎn)在波斯，為什么一到長安便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明月奴沉默了半晌，道：“明公子，有些事你一旦知道，便擺脫不掉了。”

明崇儼微笑道：“自然。不過我也有私心在，何況石龍師對你忠心耿耿，不惜為你頂罪，你棄他而走，于心何忍。”

明月奴沉默不語，明崇儼看了看她手邊那個傀儡，道：“帶走石龍師的到底是誰？”

明月奴仍然垂著頭，低低道：“因為肉傀儡。”她這話低得有如耳語，幾不可辨，明崇儼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道：“我?guī)煾肝餍械竭^波斯，當(dāng)初與我說起過波斯傀儡與中原傀儡大相徑庭，可不用細(xì)線控制，除不會說話外，傀儡與真人一般無二，想必便是肉傀儡了吧。是不是有人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才帶走了石龍師？”

明月奴見這少年眼中忽地神光四射，已帶有一絲殺氣，心中也是一顫，忖道：“這明崇儼究竟是什么人？”昨夜明崇儼與高仲舒兩人來安慰她，她只道這兩人是惑于自己美色的紈绔子弟，但明崇儼身懷異術(shù)，自己發(fā)動了兩具刀傀儡都奈何不了他，而他刨根問底地追問，似乎也是別有用心，心中生疑之下，更不敢多說，道：“肉傀儡么……明公子，你究竟是如何查探到我的影蹤的？本事可真大，我這兩個刀傀儡也奈何不了你?！?/p>

明月奴連夜出逃，自覺做得極是隱秘，不該被人發(fā)現(xiàn)，但明崇儼卻馬上便找上門來，實在讓她吃驚。明崇儼被她奉承了一句，也大是受用，笑了笑道：“昨晚與你說話時，我給你下了踏影咒，所以你不用想逃過我。只是你的本領(lǐng)也不小，我破了你三重警戒，但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p>

明月奴低下頭，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彼诡^不語，明崇儼見她這副樣子，更是得意，道：“明月奴兄……”

明月奴渾身一震，抬頭看著明崇儼，道：“你叫我什么？”

明崇儼得意地一笑，道：“我?guī)煾刚f過，波斯傀儡術(shù)因為極其勞心費神，此道宗師有自宮以絕萬欲的。明月奴兄，你定然便是如此，因此本領(lǐng)才在石龍師之上。”

這隱事也是明崇儼師父當(dāng)年順口說的，因為當(dāng)初明崇儼不知“自宮”之意，還追問了幾句。他見明月奴神情有異，心知自己所料不差，不禁得意之極。高仲舒惑于美色，若知道明月奴竟是個閹人，不知會怎么想。他一想到高仲舒對明月奴神魂顛倒的樣子，不禁想笑。哪知還不曾笑出來，明月奴的臉忽然一變，喝道：“死吧！”

她手指忽地一彈，面前那傀儡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明崇儼的脖子?？艿臉幼釉臼莻€美貌女子，但此時蒙著的外皮已被剝了一半，雙手也硬得如同精鐵，又突然跳起，真?zhèn)€有如尸變。明崇儼不曾料到明月奴會突然動手，但他仍是鎮(zhèn)定非常，右手五指一屈一伸，也就在那傀儡的雙手合攏的一剎那，他的身影忽地一淡。明月奴只覺眼前一花，明崇儼的身影已消失不見，背后卻是微微一痛，一把短劍已頂住了她背心，明崇儼在她身后道：“居然還想殺我，看來真信不得你?！?/p>

明月奴面如死灰，叫道：“殺了我吧，你們偃師門也永遠(yuǎn)別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

偃師門？明崇儼皺了皺眉。這名字他也隱約聽到過，似乎也是個精擅傀儡術(shù)的門派。他在暗中追蹤明月奴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宅院里來，便想看她究竟與誰聯(lián)系，本以為多半是十二金樓子，沒想到卻又冒出個偃師門。

他正想問偃師門究竟是什么，窗子突然發(fā)出一聲響，有個東西破窗而入。這東西長著四根長長的足，一進(jìn)屋，便極快地向明月奴爬來。明月奴看到這東西，臉色登時一變。她被明崇儼的短劍頂住了背心，閃也閃不開，五指極快一錯，地上那個傀儡忽然跳了起來，與這黑影撞在一處，“喀”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這東西進(jìn)來得極快，進(jìn)來后與明月奴的傀儡相撞，只是一瞬間的事，摔倒在地時明崇儼才看仔細(xì)，那是一個蜘蛛一般的怪物，只是只有四只腳，用木頭和鋼條制成的。此時四足合攏，正抱住那傀儡肩頭，便如上了一道鐵枷。明崇儼看得心頭發(fā)毛，道：“這是什么東西？”

“是偃師門的天傀儡木蜘蛛?！泵髟屡壑幸崖冻鰬忠猓懊髯鹪谏?，不要連地傀儡也來了?！?/p>

明崇儼來時也查看過周圍，并未發(fā)現(xiàn)異樣。確實別無埋伏方才放心進(jìn)來。只是明月奴的傀儡術(shù)當(dāng)真匪夷所思，做出來的東西叫人不敢相信，威力卻并不甚大，那刀傀儡動作雖然流暢，畢竟與人尚有距離。因為聽明月奴說偃師門有求于她，明崇儼只道偃師門會的也是這些奇技淫巧，并不足懼。但見到這只四腳木蜘蛛如此精巧可怖，直如用符咒喚出的妖獸，心頭也不由暗暗發(fā)毛。聽明月奴在說什么“天傀儡”、“地傀儡”，心道：“是了，想必偃師門擅長的是這種長于格斗的傀儡，與波斯傀儡術(shù)頗有不同?！彼溃骸暗乜芎軈柡γ?？”

偃師門傀儡術(shù)，分天、地、人三種，天傀儡即是小傀儡，大多是些飛禽走獸，能飛能跳的，人傀儡則都是些人形。這兩種傀儡四處都有，本不出奇，唯有地傀儡是偃師門獨得之秘。也正如明崇儼所料，偃師門的傀儡一味在威力上下功夫，在形制上便落了下乘，做出來的人形多半不太像人，而波斯傀儡術(shù)恰好反其道而行，威力并不算大，但做得精巧之極，讓人稍遠(yuǎn)些甚至看不出是真是假。明月奴本是波斯傀儡師的宗師，為到長安來，對這些同行自是查了個一清二楚，反是明崇儼不明其詳。

明月奴還在說話，門外忽然一陣亂響。她面色大變，五指急速交錯，幾如琵琶中的輪指，那個紅衣刀傀儡忽地翻身跳起，但動作卻是甚慢。明月奴扭頭向明崇儼喝道：“快解開你的法術(shù)！”

這個傀儡中了明崇儼的蛛縛術(shù)。如果是人的話，早就不能動彈了，但傀儡與人不同，只是動作慢了許多。明崇儼也知事情不妙，他將左手?jǐn)傞_，手心向上，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敲，喝道：“解！”才解開蛛縛術(shù)，從窗子的破洞中又有兩個木蜘蛛飛了進(jìn)來。這紅衣刀傀儡飛身擋住，手中彎刀極快地畫了個圈，“嚓”一聲，彎刀削去前面那木蜘蛛的兩條腿。第二刀正待砍出，后面那木蜘蛛忽地?fù)渖?，一把將這個刀傀儡抱住。

這兩個木蜘蛛配合得極是巧妙，當(dāng)真有如活物。明崇儼看得呆了，他印象中的傀儡都是動作僵硬，行動遲緩的，但刀傀儡和木蜘蛛都顯然與尋常傀儡大不相同。這刀傀儡共有四個，是明月奴嘔心瀝血制成，精巧絕倫。她與石龍師兩人一路東行，曾靠著這四個刀傀儡擊退了不少剪徑強人，哪知木蜘蛛雖然簡單，卻是刀傀儡的克星，先前一個失手還可說是措手不及，方才這個卻是有備而來，卻仍然被木蜘蛛擊倒。

那個被削去兩條前腿的木蜘蛛仍在地上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便如猛獸搜尋獵物一般，一個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明崇儼看得發(fā)毛，不覺退了一步，哪知他剛一動，這兩腿木蜘蛛忽地向他又撲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抄起身邊一張凳子向那木蜘蛛壓去。這木蜘蛛只剩了兩腿，轉(zhuǎn)動已是大為不靈，被這一凳子壓在下面，僅剩的兩條腿卻仍在舞動，明崇儼短劍一掠，將這兩條腿也削去了。雖然還能動，但只剩了個身體，已毫無威脅。

他的額頭也淌出了汗水。伸手抹了把汗，道：“明月奴，這是……”這木蜘蛛實在太過怪異，如果四腳完好，恐怕根本逃不脫?？墒撬惶ь^，從窗子的破洞看出去，卻見外面不知何時，已密密麻麻地排了十幾個木蜘蛛，看樣子隨時都會進(jìn)來。明崇儼看得發(fā)毛，道：“這東西怎么會認(rèn)準(zhǔn)我的？”

明月奴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道：“木蜘蛛其實很笨，只會攻擊移動之物，你站著不動就不用怕?！?/p>

但站著不動，豈不是束手就擒。明崇儼皺起了眉頭，道：“從屋頂走！”

偃師門不惜血本將門口封住，那窗外定然也有埋伏。明崇儼心思機敏，現(xiàn)在唯一可走的便是從屋頂出去了。他將身一縱，已跳上了橫梁，卻見明月奴仍是呆呆地站著，蹲下來道：“快上來，我拉你！”

明月奴傀儡術(shù)高明，但顯然并不會武功，這橫梁離地近丈，她定然沒這個本事一躍而上的。明崇儼彎下腰，正待拉明月奴上來，卻見明月奴抬頭看著屋頂，眼中露出驚惶之色。明崇儼忖道：“又有什么了？”還不曾回過神來，身后忽地一聲響，眼前卻是一亮，屋頂破了個大洞，灰土碎瓦劈頭蓋臉落了下來。他大吃一驚，身形一縱，又跳到明月奴身邊。頭頂卻有個人用波斯語厲聲喝道：“明月奴，你還不出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