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大哥的道具(6)

城邦暴力團(上) 作者:張大春


洪子瞻先打聽出監(jiān)控伍秀芳的名單,之中有那么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話劇演員出身,此時已經(jīng)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由于長相猥瑣、生性佻達,是以在舞臺和銀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燒上幾斗鴉片不能解癮。久而久之,煙境更上層樓,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來。倒是他的演藝技術十分高明,手邊片約不斷,所以混得是錦衣玉食,且癮供上倒也無虞匱乏。但是一般人比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兩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輩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單位吸收、訓練之后用以控管演藝圈某些指定對象的細胞。當是時,伍秀芳在片廠的行蹤舉止、言談交接,便是由洪波負責“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曉時分》一劇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縣太爺。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決不可。于是著人混進導演宋存壽的劇務組,往縣太爺問案大堂的桌上放了這么兩樣小陳設:一方印石與一枚乾隆通寶。旁人看不出這兩樣小陳設的門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語,語曰:“瓦上霜”。古錢則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場之中,那洪波遠看印石上放著銅錢,當然覺著礙眼,遂一并移去,卻見桌面上赫然印著“瓦上霜”三字。須知老漕幫人傳信多用密語印石,這一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躊躇”,第三枚是“門前雪”,第四枚便是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為隱語,睹此印則知本門中有人吃了敗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詩句“暫時分手莫躊躇”為隱語,觀之即曉:須有短別、不須戀棧。第三枚隱的是“各人自掃”四字,意思說的是清理自家門戶。至于第四枚,不消說,所隱的當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罷手,不得理會外間或旁門事務。古錢壓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鐵案如山、不許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這是幫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單位方面的任務卻不得不執(zhí)行,這便著實兩難了。

結果這部《破曉時分》殺青上映未幾,洪波自中華路陸橋上一躍而出,跌落鐵軌,隨即被一輛北上列車壓了個粉身碎骨。世人皆以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厭世自殺的念頭。殊不知其中另有緣故,日后還牽扯出老漕幫兩系人馬分食情治資源大餅、攤贓不均的長期內斗,害得孫小六和我顛沛流離,無家可歸。這一點,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時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無法預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還沒來得及把剩下的三樣小道具——發(fā)簪、懷表和鋼筆——背后的故事跟我說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著一盒肥皂回家來了。接下來的事我一無記憶,只知自此而后,每逢過年,還有我爺爺、奶奶生辰祭日,家里總要上供的日子,我都會盡量拖延跪拜行禮的時間,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同祖宗爺爺娘說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樣小道具,則在我知道它們究竟是什么東西之前,都成了轉送給小五的禮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懷表和鋼筆拿給孫小四,看他那個正在學修鐘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這事給忘了。小四給送去車廠當學徒,老三的師傅又舉家遷往高雄發(fā)展,要把老三一并帶去。臨走的時候,老三只說高雄在臺灣的最南邊,比到美國也差不多遠。自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其實老三的兩個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軍校里,也不見得要等到他媽的何年何月才能見面——他們沒事兒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喚我們這些年紀小的過大爺癮,使喚得不如意還要揍人。老大、老二從小跟他們爹孫老虎學過幾套拳法,打起人來不落傷、不著痕,卻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個月。我還嫌他們動不動就回家來鬧事呢。可老三喜歡擺這個譜兒,兩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咱們后會有期。”說著時,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墜,差點兒跌了個踉蹌,人也就走了。當然沒說那懷表和鋼筆的下落。后來我上了高中,小五輟了學在家作針線活兒。我約她上植物園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發(fā)簪來,說:“這個送你?!逼鋵嵨倚睦锵氲氖堑葧旱搅说仡^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說把手伸進她裙子里摸摸、摳摳。小五一見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边@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體鮮艷,呈半透明的純綠之色,迎著路燈轉動時還會發(fā)出翠鳥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瑩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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