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秀芳這件事發(fā)生之時,萬老爺子已經(jīng)歸天,否則老漕幫是斷斷乎不至于插手這么一樁輕若鴻毛的勾當?shù)摹?/p>
據(jù)說當時“內(nèi)三堂”里一個總旗主,是做滅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會浙江支流哥老會中首腦。這位首腦已不得姓名而傳,只知道當年是他帶著一部被稱為“海底”——也就是組織章程——的東西,自福建北上,先聯(lián)絡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識了山東曹州白蓮教徒,定盟“北教南會,同出一氣”之約,并且以現(xiàn)成的“海底”作為相互辨認乃至合作的張本。在民間社會相互串聯(lián)的局面來說,這位洪姓首腦可以說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銜地位已成世襲,子子孫孫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領袖。這洪子瞻的母親在渡海來臺時已懷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遠眺,忽然破水,隨即于甲板之上產(chǎn)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詩經(jīng)》典故,取其神游故國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說是含著金匙玉箸出生的一個孩子。他父母一到臺灣,便花三十根金條買下了半條成都路上的樓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這子瞻小兒生性怪癖,喜愛玩火。從三五歲起便經(jīng)??v火為樂,動輒燒毀左鄰右舍的廳堂屋宇。一旦見那火勢突起、烈焰撲騰,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連聲,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個“火霸天”的外號。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會的背景,且是世襲鐵帽子領袖,哪里還敢聲張?倒是洪子瞻的父親出手闊綽、認賠爽利。有時償資猶倍于毀損,人們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歲上,他自己忽然拿了個主意,說是想做滅火器生意。因為看這臺北市首府之區(qū),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爭,非蓋它個櫛比鱗次、合縫嚴絲,不能愜心貴當。這樣的市況,偏宜因風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燒戰(zhàn)船一般,最是解癮。而販售滅火器則更有發(fā)不盡的利市、賺不完的錢鈔。這樣右手縱之、左手滅之,一暗一明、左右開弓,非但償愿,亦且生財,豈不快哉之極?
且說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歲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報紙取火之際,不意瞥見了一則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聞,登時肺腑如鼓風爐,一股一股的真氣在胸臆間橫沖直撞,頻頻催助欲火,使心為之焦、腸為之折、肝膽為之灼傷、脾胃為之熔融——這才知道世間居然有一事較諸縱火猶為好玩??墒鞘稚系幕鸩褚呀?jīng)將報紙點著了,便那亮光一閃一耀處,教洪子瞻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幀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紙灰飛揚,加之朔風野大,可憶卻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監(jiān)掌控的消息傳出,洪子瞻剛以哥老會領袖身份與老漕幫敘親定誼,成了漕幫內(nèi)三堂總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這敘親定誼原本是漕幫在臺第二任總舵主萬熙的一個“場面計劃”,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幫會勢力、廣結大陸來臺與臺灣本地底層組織善緣,使成一跨身黑白兩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聯(lián)盟。聯(lián)盟成員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盤、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諸方共同出面合議定奪。此舉當然與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團體之坐大有關,但是洪子瞻卻不這樣想,他把萬熙設計的假戲局真做起來,執(zhí)行起庵清總旗主的權力,這,全都為了伍秀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