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綢衫青年朝一溜煙竄去的兩條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長街盡處杳無影跡，這才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立時不知從何處揚(yáng)起了一聲螺角，這一聲短促而低沉，如擊龜鼓，鳴出一個“東”字，緊接著正東三兩里開外又響起了另一聲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樹枝林梢間的昏鴉哀啼，啼出一個“繞”字。如此連綿迤邐，螺聲亦曲折遠(yuǎn)遞，仿佛傳交著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時碼頭上陡門壩沈家與德勝壩項家兩爿過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俱說這外地來的兩個尷尬人居然折了項二房大少項迪豪的羽箭，這一下鳴螺傳呼，撒下天羅地網(wǎng)，一時三刻之內(nèi)必能一舉成擒，屆時再往德勝壩看他一個天大的熱鬧去。

且說萬硯方、萬得福二人腳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運(yùn)足力氣撒腿奔出。耳邊又不時聽見螺聲起落，忽覺它就在耳扇旁邊，忽而又閃逝于數(shù)百丈開外，真?zhèn)€是風(fēng)聲鶴唳、鬼哭神嚎。兩人只一步不肯松緩，沿著中山中路沖撞一段，左彎右突一陣，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間亂轉(zhuǎn)。一面奔跑，萬硯方一面趁隙指點(diǎn)萬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將項迪豪傲世驚人的獨(dú)家秘術(shù)“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項迪豪本人以及項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恥大辱。項家一向氣局狹仄、胸襟褊窄，結(jié)下了這個梁子，即便僥幸得脫一時，日后必定還是要孳生出大嫌怨來的。

正說著，但聽耳際又是一陣螺角長鳴，回頭一瞥，卻見高銀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兩條大漢，高的那個身穿一襲黑綢長衫，矮的那個則是一身淺色短裝打扮。這裝束恰與萬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兩人身外不及一丈之處已然圍聚了數(shù)十名赤膊人丁——他們正是從湖墅碼頭上趕來的項家過塘行的水手。這一圍定，當(dāng)先一個濃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罵將起來：“呔！我說這兩個潑蹄畜生給我住了！膽敢折毀我家少爺?shù)牡耵嵊鸺€不跪下領(lǐng)罪受死！”說時兜臂一招呼，四圍人丁撒腿沖身，直向圓心合撲過去——恰成一個蓮卷狂蜂之勢。孰料這個合撲之陣尚未成形，只聽得一串皮崩肉破之聲，好似豬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亂響。這數(shù)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間東歪西倒，渾似那臘月頭上因風(fēng)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絡(luò)便甩了個遍地埃塵。路當(dāng)央的二人卻文風(fēng)不動，穿黑綢長衫的隨即啞著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歲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們這些無聊棍痞當(dāng)街設(shè)法懸禁，定人罪罰生死？渾蛋之極！”言罷袍袖一揮，來了個走石飛沙，將那幾十名水手猶似驅(qū)掃落葉似的全卷到街邊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飄花門無影掌孫少華師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這話彌天蓋地，恍如自云端傳來。發(fā)話的人站在高銀巷、惠民街口的一處角樓之上，白衫飄然，正是項迪豪。說時人影嘩的一聲有如鷂鷹探兔、鳳鳥攫珠一般飛身下樓。兩足才一點(diǎn)地便踩成個金雞步，順勢一拱手，說他是行禮問候也可、說他是開門討招也無不可。

這孫少華也不失禮，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飛，竟又掀動無數(shù)的沙石。

站在孫少華身旁的那個小個子這時也欠身揖手，擺了個一模一樣的架式，隨即一抬頭，旁觀眾人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yàn)樗贿^是個年方十三四歲的少年。這少年雖然不夠高大，可是一張紫紅面皮襯得眉宇軒昂、豐頰隆準(zhǔn)，加之目光如炬，氣度恢弘，儼然已相當(dāng)成熟，見識過不少大場面、大陣仗的架式。此刻孫少華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聞德勝壩為杭州湖墅一帶五壩過塘行中翹楚。這翹楚之中又以項二房家下精銳號稱‘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見，不過是幫青皮痞棍，竟?fàn)枖r路作虎，欺壓外鄉(xiāng)過客。誠可哀可嘆之至！”說到這兒，回手牽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們不與這幫人一般見識，走！”一面說著，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兩丈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