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老爺子末了所引的這兩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詩,且同樣是杜甫寫給嚴(yán)武的。原題為《嚴(yán)鄭公宅同詠竹得香字》。寫這兩句詩時的杜甫與寫先前那五首時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沒有“惡竹應(yīng)須斬萬竿”那樣的憤懣,反而盡是同情、喜悅與寬慈悲憫,每一句都是對竹之為物的憐賞:“綠竹含半籜/新梢才出墻/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娟娟凈/風(fēng)吹細(xì)細(xì)香/但令無翦伐/會見拂云長”?!绱苏f來,萬老爺子言下之意,乃是連可能導(dǎo)致殺身巨禍的叛幫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責(zé)了。
“我懂了!”李綬武沉聲道,“萬老確實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無變于己’的懷抱。李綬武言盡于此,已然造了口業(yè)。就此告罪別過了罷!”說時長揖及地,不待眾人攔阻,掉轉(zhuǎn)身軀,便從那警衛(wèi)旁邊一閃而逝。
此時坐在萬老爺子右首的魏三爺急忙喊道:“綬武!又是你先行離席,欠罰一杯——”
話音未落,只聽得闃黑的夜色之中傳來李綬武的吟詠之聲:“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復(fù)為萬里別/送子山之阿/白鶴久同林/潛魚本同河/未知棲息期/衰老強(qiáng)高歌/歌罷兩凄惻/六龍忽蹉跎……”
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然而詩中字句,無不點出了此時此地訣別的處境和心情。眾人聽了,益發(fā)悄然起來,獨那趙太初忽一抖擻精神,道:“好個‘六龍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萬老!今夜無論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闭f時,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畫和頂上之天,笑了:“不過!請恕我不能再多說了?!?/p>
接著,錢靜農(nóng)雙眉乍展,渾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說!不可說!”一面說,一面將畫紙對折再對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時起身,沖趙太初使個眼色,道:“你既與孝胥同來,是要與他同去呢?還是——”
不待趙太初答話,孫孝胥也照樣將畫折成紙方,道:“說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來同去之理?”
便在這一剎那間,分坐在錢靜農(nóng)左右的魏三爺和汪勛如也折了畫紙,爭先起身,異口同聲道:“散了散了。”
這等情景看在那警衛(wèi)與亭外四人眼里,如墜五里霧,簡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萬老爺子文風(fēng)不動,順手拾兩?;ㄉ祝旁谧炖锝懒似饋?,且前言不搭后語地喃喃自道著:“若有豆腐干同吃,該當(dāng)吃出火腿味才是?!?/p>
據(jù)說,這兩句話典出當(dāng)年金圣嘆罹禍臨刑之時的絕命語。金氏故意作家常語以示無畏不懼、視死如歸的瀟灑。如今萬老爺子這樣說來,六老焉有不凄不惻之理?可是先前啞巢父李綬武授意甚明:萬老身邊必有尷尬人;換言之,即此永訣的一刻,亦須避人耳目,免遭牽連。而且這免遭牽連,更非貪生怕死之圖,卻是隱忍一時,運籌千秋的打算——因為不只趙太初看出來,其余各人也在學(xué)著李綬武那樣將畫紙對折七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折之后,從紙背面看去,萬老爺子先前揭畫之際在各層紙上所落下的淚斑,正如那六顆自西北而來的彗星,分別印在六處“↑”字形的竹葉前方,恰使淚斑與竹葉呈一流星拖尾的圖形,朝六個不同的方向一閃而逝。也偏在這一霎時,薄薄一層紙膜上的淚漬完全干涸,渾如方才穹蒼中轉(zhuǎn)瞬不見的星光。
于是孫孝胥、趙太初、汪勛如、錢靜農(nóng)與魏三爺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頭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競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畫紙所曾默示的方位,當(dāng)下掉臂疾行而去,連一聲告別的招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