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森騎在馬背上眉頭微皺,陷入沉思,便輕聲問:“你想起什么了?”
森:“不好表達。”
我:“我覺得好像走到一個真空地帶,人都變得有點脆薄了?!?/p>
森還在思索,想找出更確切的表達語句:“站在這里,我仿佛面對的是整個世界,又仿佛是背對整個世界。真奇怪!”
我:“有一些渺茫的記憶在我背后涌現(xiàn),我仿佛面對的是自己的整個人生,又仿佛是背對整個人生?!?/p>
森:“對,就是這種矛盾的感覺?!?/p>
我:“看這片逶迤的山巒,好像世界的盡頭,多么荒涼!”
森:“荒僻的風景,因寂寞而比名山大川更有深度?!?/p>
我:“心一旦跌落進去,便有千古的意味。”
森:“但是世人只關注風景給予人的視像好不好,而不關注風景千古寂寞本身。”
我:“這是功利的?!?/p>
森:“據(jù)說在旅游業(yè)尚未開發(fā)的過去,香格里拉的空氣真有一種藍色的鮮澄,宛若仙境?!?/p>
我:“也許現(xiàn)在這里不再是個超以世外的寧謐所在,游人紛亂的腳步正以現(xiàn)代的節(jié)奏踩碎它原始的渾然?!?/p>
森:“看那邊那群游人,锃亮的相機一晃一晃的,還擺好夸張的姿勢拍照?!?/p>
我:“注重人際倫理的都市人拘謹慣了,就是來到無拘無束的大自然也自由得不自然?!?/p>
森:“緊張繁忙之余,他們的休閑也像作秀。”
我:“因為他們的心還在功利中?!?/p>
森:“倒是草原上這些藏族牧人顯得很自然。他們的生命個性在極端荒涼的背景上被雕刻出來?!?/p>
我:“地域文化會造成人格的深邃。這些偏遠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個個看上去很古老,一臉的滄桑仿佛傳承著千年的文化。實際上他們的生理年齡并不大?!?/p>
森:“是這樣的。他們面無表情,目光迷離,好像對自然美景很淡漠。只因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沒有別的文化用來參照對比。”
我:“也許只有都市人卸卻功利的累贅來到大自然中才會看出風景的美。美原來是一種參差的對比?!?/p>
森:“是啊。只有我們卸卻都市人的復雜之心,才看得見這自然生態(tài)中的牧人是一種毫無修飾的真正的美。就像那句話:‘牧羊人像從詩篇中走出來的圣徒。’”
我:“看他們面對攝像鏡頭,麻木地被拍攝。他們荒涼的生活缺少被注視。他們不知道通過相機這個渺小的洞孔,自己會被呼喚出來,被無限復制,鋪滿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p>
森:“是啊。我們無數(shù)次在旅行雜志中看到這種牧人的身影,但真的來到這里看見他們,就覺得跟雜志上不一樣?!?/p>
我:“因為攝影是從庸常的生活中挖出一塊來,以圖片的形式來克服生活的轉(zhuǎn)瞬即逝,獲得一種放大的存在。但即使這樣,照片也不是生活本身。因為照片不能跟生活同步,更不像生活一樣自然平淡?!?/p>
我們看見一個放牛的藏族老農(nóng),他坐著曬太陽,一邊照看著牛群。為了不驚動他,也為了拍得更自然,我們走遠了一段距離,森才拿出照相機,調(diào)長鏡頭,咔嚓一聲拍下了他。我們從照相機里審視著拍下來的照片,只見老農(nóng)黝黑的臉龐上溝溝壑壑的,皺紋比人生道路更深刻;他的小眼睛凹陷進去,眉須垂掛,幾乎遮住了他的視線。我們在猜想:他再也干不動了?他在茫然打量著余生?他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森:“看他這神情,多么滄桑!”
我:“在人的一生中,死亡是一個變數(shù),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人生經(jīng)驗的積累而不斷深化視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