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里陽氣上升,我們那一帶多有黃鼬魅人的事,李廣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聲稱再不敢為祟。后街五福嬸子,五十多歲的人了,犯起病來身手矯健,動輒躥到房脊上,家人請來驅(qū)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廣武隨著人去看熱鬧,五福嬸子立刻趴在地上磕頭。李廣武這個能耐被人廣為傳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便在子午川享有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聲望。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這樣的場面:李廣武被領(lǐng)進(jìn)病人家里,還顯稚氣的臉上故意作出威嚴(yán)的樣子,因而顯得有點傻氣。一般情況下,他會用童聲重重咳一聲,以宣布自己的存在。這時候,帶路的大人通常會用夸張的語氣報出李廣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戰(zhàn)戰(zhàn)惕惕作恐懼狀。有時候,李廣武會即興發(fā)揮,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壞某樣不值錢的用具以壯聲威,也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當(dāng)時的心情,而那時候他才是個不到十二歲的鼻涕鬼。
李廣武顯然不是念書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里,逮鳥、摸魚,每樣他都能弄得很像樣,唯獨不會念書,在他還沒弄懂兩位數(shù)加減法的時候便早早退學(xué)了。退學(xué)后的李廣武終日與家里的兩頭牛為伍,我早晨上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見他蹚著露水在河邊的草叢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漲水,他總是趕著牛過河來接我,我們拽著牛尾巴蹚著齊腰深的急流過河。我們自小聆聽父親念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對我們很有好處。父親教誨我們看重手足之情,我們做到了。而他自己從來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慈父,由于心腸太軟,即使我和李廣武偶爾犯點小錯,他也不會體罰我們。我們的家庭比一般農(nóng)家更具有溫情。
李廣武是在1945年冬季參軍的,那年他十九歲。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要參軍,當(dāng)他把這個決定告訴父親時,我們都感到萬分驚訝。更讓我們驚訝的還在后頭,當(dāng)天晚上,區(qū)婦救會長郭蘭領(lǐng)了幾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到我們家,不由分說便把一個大紅的光榮燈掛在大門口。父親和李廣武正在鍘草,父親扔了鍘刀迎上前去,口口聲聲喊郭會長,說郭會長你看能不能緩一緩,我都這一把年紀(jì)了,孩子走了家里這些地怎么辦。那些人并不理會父親的請求,一圈人都望著父親笑,其中一個女干部把郭蘭往前推了一把,說大叔,從今往后您老別再叫她郭會長了,現(xiàn)在她是您兒媳婦了。父親探詢地望著李廣武,李廣武倒顯得很沉穩(wěn),他大大方方把人們讓進(jìn)屋,拿出柿餅大棗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燒水沏茶。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郭蘭,我的新嫂子(如果這是真的)長得很喜興,細(xì)高的個子,棉衣外面扎著皮帶,渾身透著一股熱情勁兒。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東屋偷看,此刻,燈影里的郭蘭好像挺靦腆,她緊抿著嘴唇,臉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說:“握手?!崩顝V武便和郭蘭握手。又有人說:“笑一個,握雙手?!惫m伸出雙手,但李廣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來挺有派頭,只有我知道李廣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頭。李廣武笑得很好,標(biāo)準(zhǔn)的新郎模樣,這家伙甚至還應(yīng)眾人之邀,公雞打鳴似的和郭蘭合唱了一首擁軍歌:“十五的月亮掛高空,萬里無云分外明……”郭蘭開始的時候還挺正經(jīng),唱著唱著就笑出了聲,剩下李廣武一個人獨唱:“……光榮燈,真光榮,燈上寫的是光榮,喜報送到家里來,全家老少樂融融……”能看出李廣武挺高興的,他在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我的喜悅不亞于李廣武,感覺像在做夢。郭蘭就像不可思議的田螺姑娘,一下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明天天亮之后,她還會在這里嗎?掛在門口的那個大紅燈輕輕地?fù)u著,看樣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亂想,郭蘭走了出來,她拍拍我肩膀,說:“兄弟,讓我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