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告訴我一些1944年上海夏天的事好嗎?最普通的事,天天都會在生活里發(fā)生的事。”我對一生都在上海度過的老人魏紹昌說。
這是距1944年五十六年以后的春天,這天下著雨,室內(nèi)有著上海雨天淡灰色的天光,屋角的顏色會要深一點,像是紙煙的煙灰,帶著點點斑駁。而窗框的影子在墻壁上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斑跡。過不慣多雨的上海春天的人不能體會到那樣的天光里如煙云的柔和,于是也很難體會在帶著潮濕雨氣的柔和里有很輕的感傷。這種綿長的雨,從來不會有人真的知道什么時候會停下,也不知道天氣預報里預報的春雷會什么時候來,那將是今年的第一聲春雷。那是一個合適問到1944年的天氣。這個老人有很好的記性,他還記得1932年日本人炸閘北寶山路上上海商務印書館那天的情形。日本炸彈炸毀了當時東亞最大的圖書館和印刷廠,大火在寶山路上熊熊燃燒,被燒毀的紙在二月的東北風中向市區(qū)漫天飄來,像黑色的雪片,而那其實是四十萬冊中國書,包括近六萬冊的善本書,以及紙庫里準備印書的紙。黑色的紙灰整整落了一天。南京路上把衣服晾在外面的人家,衣服上落滿了紙灰。他的臉上在說著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有著一種類似微笑的神情,他抬著白發(fā)斑斑的頭。然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樣的神情原來不是微笑,那是對往事無邊的忍耐。
他對我想要知道1944年的事有點吃驚。
“是為了寫書呀。我要寫的那個人出生在這一年?!蔽艺f。
“想要多知道一點真實的細節(jié),在歷史書,在報紙上,在偉人的傳記里和回憶錄里都看不到的東西,因為我要寫一個普通人?!蔽艺f。在我的感覺里,她的故事就像沾在歷史書上的一?;覊m一般,但我想要做的是,讓她成為一粒永不會被抹去的灰塵。
“是啊。那是需要的?!彼f。
1944年,他是一個二十三歲不到的青年,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他在中一信托公司做職員,雖說是銀行職員,但并不需要在上班時穿西裝,他大多數(shù)時候穿長衫上班。
“是灰色的嗎?”我問。
“有時是褐色的?!彼肓讼胝f。啊,原來那時的上海青年也穿褐色的長衫。
“1944年的夏天么,上海是在淪陷中,在淪陷中。南京西路上的大華電影院里放的全是日本電影,像轟夕起子、高峰秀子和坂東起三郎的電影,也演出中國和日本合拍的《鴉片戰(zhàn)爭》,因為當時英國是敵對國。你說滑稽吧?!彼嬖V我說。
雖然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歷史的法國租界,已經(jīng)消失在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的炮火里,可按照當年法國人的城市規(guī)劃在人行道邊種下的梧桐樹,還在一年年地長高。春夏時,它們綠色的、寬大的樹葉以毫不知情的恣肆拼命地長著,遮蔽了整條整條的街道。冬天,等樹葉變黃,發(fā)脆,成批成批地落下,連在夜里被街燈烤著、最晚落下的那些樹葉也全都掉了以后,能看到樹枝上有一串串淡褐色的小蛋粘在那里,那是刺毛蟲留下的籽,它是翠綠色的爬蟲,春天時長大,住在梧桐樹上,夏天的時候它把背上的小刺扎到人身上,看不見,可是摸上去,那一塊皮膚讓人痛癢難耐。夏天,從菲律賓海面上生成的臺風會影響上海,臺風來的時候,大風大雨把它們從樹上掃下來,大人孩子見到了,都恨得用鞋底去碾。它們的體液是黃綠色的,在人行道上小而粘稠的一汪,慢慢干在陽光里,在地上留下了黃綠的、微微泛光的顏色,像打翻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