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26)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如今日子好過了,酒肉不稀奇。過年,家家都?xì)⒘素i,柴熏肉要吃半年?!彼ㄖ彀?,“只有那幾年大干快上,累得翻斤斗,誰都沒得祿。你曉得的?!?/p>

“是沒得祿?!?/p>

“你視德龍哥了嗎?他當(dāng)了鄉(xiāng)長,昨日到捉妹橋栽樹去了,興許回來,興許不回來,興許又會回的。”他談起一些令我糊涂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興許是丈六也興許是丈八。我緊張地聽著,捕捉這些話后面的各種脈絡(luò),猜測某些陌生詞語的含義?!耙暋贝蟾啪褪侵缚矗暗玫摗贝蟾攀侵傅美?。還有一個個“集”,是起立的意思?還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點醺醺然頭重腳輕了,對丈六或丈八胡亂地表示著高興。

“你這個人念舊,還進(jìn)山來視一視?!彼职褵熂埼隽藴\淺的明火,讓我暗暗急了幾秒鐘?!澳惝?dāng)民師那陣發(fā)的書,吾還存著哩?!彼诉说厣蠘?,好半天才頭頂幾絲蜘蛛網(wǎng)下來,拍著幾頁黃黃的紙。這是一本油印的小書,大概是識字課本,已經(jīng)撕去封面了,散發(fā)出霉氣和桐油氣。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謠、農(nóng)用雜字、辛亥革命,還有馬克思以及地圖,印得很粗糙,一個個字也大得出奇,雜有油墨團(tuán)子。

“你那時也遭孽,餓得臉上只剩一雙眼睛,還來講書?!?/p>

“沒什么,沒什么。”

“臘月大雪天,好冷呵?!?/p>

“是好冷,鼻子都差點凍落了。”

“有時候晚上還要開田,打起松明子出工?!?/p>

“嗯啦,松明子?!?/p>

他突然神秘起來,顴骨上那一小塊光亮,還有幾顆酒刺,一齊朝我逼近?!拔嵯氪蚵牸拢柊邮遣皇悄銡⒌??”

陽矮子?我頭蓋骨乍地一緊,口腔也僵硬,連連搖頭。我壓根兒不姓馬,也沒見過什么陽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連雞都沒有殺過。”

“這就怪了。”見我否認(rèn),他似乎有點懷疑,又不無遺憾。“都說是你殺的。那家伙是條兩頭蛇,該殺!”

“還有酒沒有?”我岔開話題。

“有的有的,盡你的量?!?/p>

“這里有蚊子?!?/p>

“蚊子欺生,要不要燒把草?”

草燒起來了。又有一批批的人來看我,拐進(jìn)門來,照例問起身體可好和府上可安一類。男人們接過我的紙煙,嗖嗖嗖地抽得很響,靠門或靠墻坐下來,瞇瞇笑,不多言語。他們相互之間偶爾說上一兩句,無非是說我胖了,或者說我瘦了;說我老多了,或者說我還很“少顏”,當(dāng)然是城里油水厚的緣故。待紙煙燒完,他們又笑一笑,說是去倒樹或下糞,懶散地出門而去。有幾個娃崽跑過來,把我的眼鏡片考察了片刻,緊張得興高采烈,恐懼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他們一邊宣告一邊四下奔逃。還有一位女子,咬著一根草站在門邊,反復(fù)打量著我卻不說話,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這類事我已經(jīng)碰得多了。剛才我去看他們種的鴉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婦人。她一見我就顯得恐懼,臉色像一盞燈突然黯淡,趕緊拔了拔鞋后跟,低頭擇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難道姓馬的曾經(jīng)與她有過什么麻煩?

艾八說我還應(yīng)該去看看三阿公——其實三阿公已經(jīng)不在,不久前死于蛇咬,只是在人們的談?wù)撝羞€留下了一個名字。在磚窯那邊,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傾斜,眼看就要倒塌。兩棵大桐樹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長,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陰險地漫上了臺階,搖著尖舌般的草葉,眼看就要吞滅小屋,吞滅一個家族的最后幾根殘骨。掛了鎖的木門,已被蟲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門邊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時候,房屋是否會破敗得這么厲害。難道人是房屋的靈魂,一旦靈魂飛去,軀殼就會腐朽得如此迅速?齊腰深的草叢里倒栽著一盞銹馬燈,上面有幾點白色的鳥糞。還有一個破了的瓦壇子,你不經(jīng)意地一碰,壇口就嗡的一下?lián)沓龊芏辔米印0藝@了口氣,說這口瓦壇腌泡的酸菜最好,當(dāng)年我就經(jīng)常來這里吃酸黃瓜和酸豆角。(是嗎?)艾八扯掉門前幾把草,又打望檐下的蛛網(wǎng)與鳥窩,說墻頭灰殼剝落之處,那幾個還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還是我當(dāng)年寫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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