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3)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行人對這些看也不看,毫無興趣,只是認真地趕路。要是覺得迷路了,趕緊撒尿,趕緊罵娘,據(jù)說這是對付“岔路鬼”的辦法。

點點滴滴一泡熱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與寨里的人沒有多大關(guān)系。秦時設(shè)過郡,漢時也設(shè)過郡,到明代“改土歸流”……這都是聽一些進山來的牛皮商和鴉片販子說的。說就說了,山里卻一切依舊,吃飯還是靠自己種糧。官家人連千家坪都不常涉足,從沒到山里來過。

種糧是實在的,蛇蟲瘴瘧也是實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細如竹筷,常在路邊草叢嗖嗖地一閃,對某個牛皮商的滿心喜悅抽上黑黑的一鞭。據(jù)說蛇好淫,即便被裝入籠子里,見到妖嬈婦女,還會在籠中上下頓跌,躁動不已,幾近氣絕。取蛇膽也不易,據(jù)說擊蛇頭則膽入尾,擊蛇尾則膽入頭,耽擱久了,蛇膽化水,也就沒用了。人們的辦法是把草扎成婦人形,涂飾彩粉,引淫蛇抱纏游戲之,再割其胸取膽,那色膽包天的家伙在這一過程中竟陶陶然毫無感覺。還有一種挑生蟲,春夏兩季多見,人一旦染上蟲毒,就會眼珠青黃,十指發(fā)黑,嚼生豆不腥,含黃連不苦,吃魚會腹生活魚,吃雞會腹生活雞。在這種情況下,解毒辦法就是趕快殺一頭白牛,讓患者喝下生牛血,對滿盆牛血學(xué)三聲公雞叫。

至于滿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當然更有關(guān)系了。大雪封山時,寄命一塘火。大木無須砍斷,從門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燒完便算完事。以至這里的火塘都直接對著大門,可減少劈柴的勞累。有一種柟木,長得很直,質(zhì)地緊密,卻蟲防蟻,有微香,長至幾丈或十幾丈才撐開枝葉。古代常有采官進山,催調(diào)徭役倒伐這種樹,去給州府做宮室的楹棟,支撐官僚們生前的威風。山民們則喜歡用它打造舟船,遠遠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邊人”拆船取材,移作它用,琢磨成花窗或妝匣。下邊人把這種樹木稱為香柟。

人們出山當然有危險。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險灘,稍不留神就會船毀排散,尸骨不存。這是第一條。碰上祭谷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頭。碰上剪徑的,可能鉤了你的車船,剮了你的錢財。這是第二條。還有些婦人,用公雞血摻和幾種毒蟲,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縫中,趁你不留意時往你茶杯中輕輕一彈,令你飲茶之后暴死于途。這叫“放蠱”。據(jù)說放蠱者由此而益壽延年,至少也要攢下一些留給來世的陰壽。當然是害怕蠱禍,此地的青壯后生一般不會輕易遠行,遠行也不敢隨便飲水,實在干渴難忍,視潭中或井中有活魚游動,才敢前去捧喝兩口。

有一次,兩個漢子身上衣單,去一個石洞避風雨,摸索到洞里,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大堆骷髏,石壁上還有刀砍出來的一些花紋,如鳥獸,如地圖,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誰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次放蠱的后果?

加上大嶺深坑,山路崎嶇,大樹實在不易外運,于是長了也是白長,派不上多大用場,雄姿英發(fā)地長起來,又在陽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葉腐爛,年年厚積,若有人軟軟地踏上去,腐積層就冒出幾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陰濕濃烈的酸臭,浸染著一代代山豬和野豹的嚎叫。這些叫聲總是凄厲而悠長。

村村寨寨所以都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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