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剛畢業(yè),“文革”來了,四處罷課鬧革命。我們院子里六七個細伢崽沒事干,不讀書就是快活,好比天天過節(jié)。又精力旺盛到極點,不是上街搶傳單,就是在院子里打彈子,砸跪碑,拿彈弓射街對面電燈桿上的路燈泡。又或者,拿粉筆在墻上畫男女身體有關部位,寫若干欲與人家祖上發(fā)展不恰當關系的污言穢語。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識愁滋味。其實我們院子里住的皆是地方上有點頭臉的干部,山雨欲來風滿樓,日子也陰晴不定。
一群細伢崽里總有個為頭的,我們的頭比我大兩三歲,我們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們講,噯,街上的小痞子經常朝我們院子里甩瓦片、射石頭,我們要做好跟他們打架的準備來,從現在起,我們鍛煉身體,要練出一身肌肉來!從那日起,我們便開始舉啞鈴,做俯臥撐。若哪個懈怠,平哥就擺出要跟哪個的母親做點事的架勢,于是人人發(fā)憤,個個爭強,在黑汗水流里觀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東西鵝蛋一樣長出來。又一日,平哥率我們穿過幾條街,在夜色里潛入一家街辦工廠,偷了根兩米來長的鋼管,回到院子里,把它一頭戳進圍墻里,一頭拿馬釘固定在一棵梧桐樹上,于是成了一架單杠。平哥長得高,投籃似的一躍就夠得著,而我們其他細伢崽個頭矮,要搭個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開始練單杠。平哥當教練,穿件海軍衫,站在單杠下,把我們的身體像撥鬧鐘一樣,朝前一撥,一個前翻,朝后一撥,一個后翻。我們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云朵。地轉天旋。
開始是苦事,后來漸成樂趣,這樣練了兩三個月,捏拳彎手臂,果是看見了“鵝蛋”。練了身體,也壯了膽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們打了幾架,兵家常事,互有輸贏。到后來彼此見了,齜牙笑一回,反倒平安無事。和平皆是通過戰(zhàn)爭實現的。
風聲日緊一日,標語刷到院子里墻上四處皆是。墨寫的父母們的名字上,無不打了紅叉,如同宣判死刑的布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兩個細伢崽的父親是南下干部,被揪出去斗了兩場,回家嘆口大氣,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媽媽是教育局的局長,本地干部,沒老家可逃,終日被弄得披頭散發(fā),一語不發(fā)。那一夜曉得第二日又要被揪斗,就拿一根從蘇聯帶回來的長圍巾把自己吊在了門框上。這是我們院子里頭一回死人,物傷其類,悲戚甚大,卻又不能舉喪,因三毛媽媽的死,被定為“畏罪自殺”。
我們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間,成了沉默的人,時常兩眼怔怔地望著梧桐葉之間破碎的天空,淚水涌下來。三毛一個姐姐抗美,撫著弟弟的腦殼,亦無言語,只虛虛地望著前頭。歲月還很長,望不望得見頭?
過了些日子,有個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樓下廁所里撒完尿,就跑到單杠下頭,把樹樁邊的四方凳子擺過來,站在上頭,一個人甩起了單杠。一會兒就玩得筋疲力盡,跳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頭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個人站在門前木欄旁。我站起,拍拍手,見她望著我,就沖她一笑。她那時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比三毛遠遠要堅強。她亦是回我一個平靜的微笑,輕聲說:“小子,你玩得蠻好了?!?/p>
抗美很漂亮,短發(fā),圓臉,唇紅齒白,穿件水紅的棉襖,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亂的妹子。我見她表揚,便很得意,故意謙虛道:“哪里哪里,玩得不好,沒勁,跟吊頸鬼一樣?!?/p>
話一說完,抗美臉色大變,反身就進了屋。聽得那門砰地一響,然后四處靜極。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剛才答的是什么話,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個大嘴巴。
我無心刺激了抗美,觸著了她內心巨大的傷痛。我簡直后悔得想去死。此事過去了這么多年,她肯定是忘卻了,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記起了這一幕,會痛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