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小時候的事,甚至那一年,我約略七八歲。樓上對面蒲姓,有一個崽是我兒時的玩伴,他家里從江西來了一個表妹,花裙,長辮,天真可愛。尤其長辮上兩只白色的蝴蝶結,上樓下樓一跳一跳,儼然是兩只白蝴蝶追著她嬉鬧,如燕子緊追春天的云。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遠遠地來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歲模樣,不把病痛同生死連起來看,于是聽到她唱歌,又聽到她笑。有天我玩伴告訴我,說他表妹的蝴蝶結,白白的很好看,不是隨便什么東西,是拿降落傘的料子做的。我心里就憬然一動:降落傘我曉得,蒲公英一樣在天上飛,拿它的料子來做蝴蝶結,難怪她跑來跑去也像在天上飛。我那一刻似乎很聰明,但也很悵惘,因我沒同他表妹說過一句話。我見著她,心里頭就有莫名的怕。
我只聽到樓梯響,就跑出去,仿佛要辦一件什么事,為的只是要來看到她,看到追她的蝴蝶結,花花的裙子被風帶起來,像樓下小園圃里的雞冠花同鳳仙綻開又搖曳。她只跟自己瘋,肯定沒注意到這個世界上有一雙黑眼珠,閃動的光芒明亮又異樣。
她住了一個暑假就被她媽媽接走了。從那以后,我時不時地就唯愿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會來,從我不曉在哪里的江西,從造飛機同降落傘的地方來。花裙,長辮,一對追著她跑的蝴蝶結。樓上樓下于是有笑聲同歌聲,還有噔噔噔噔的鞋跟響。
且不覺得這樣的念頭跡近可恥,天真里有惡毒,純潔里有陰謀。只有時仿佛有意無意問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沒有話說了。說什么好?許多年過去了,我亦不知說什么好。
大學畢業(yè)分到工廠子弟中學來教書,在南郊,離城二十里。一來一往,汽車上總看見一個美人,烏黑短發(fā),面容清寂,儼然林道靜,如果她穿上士林藍的旗袍的話。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樹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閃閃爍爍,卻是安靜??此灰娏耍詾樘斓仉m遼闊,卻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車,立即目如追燈,只尋著一個人影去??匆娏?,世界美好,霞光萬丈;看不見,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后知她是豹子嶺一家工廠子弟學校的語文老師。有回我們中學上公開課,因我的課講得好,教研組公推我來上,來了一堆外校老師坐在教室后頭觀摩,舉目一望,就見后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時我便臉紅發(fā)燒,口中訥訥。眾人必定以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眾。那一堂課我本備得極周詳,腹稿亦爛熟,然講得是語無倫次,徹底砸鍋。校長后來一臉肅然來問我,我不知如何答。說什么好?許多年過去了,我亦不知說什么好。
這兩樣事情皆埋在我心底,無人知曉。那是從孩提到青年時代,人生成長中彈指一揮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弦怦然一動的事。有余音在,至今繞耳,遂成個人秘密。讓我想起來亦有臉熱心跳,臉熱過了,心跳過了,又覺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連秘密皆沒有,枉為了一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