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覺得周身像曠野掠過一陣風(fēng),好冷。
母親兀自小聲唱起來,她唱的是《貴妃醉酒》:
“見玉兔,玉兔又東升。
冰輪出海島,
乾坤照月明。
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嫦娥離月宮,嫦娥下九重,
鴛鴦來戲水,長空雁兒飛——”
——天啊,讓父親聽見,又該嘲笑母親自比楊貴妃了。林靜拉起母親的胳膊,說媽,外面太涼,咱們進屋吧。
母親拖拽著不肯起身,她小女孩一樣抬起臉,望著自己的大女兒,母親臉上的悲戚戚仿佛戲中人。她說小靜,你也不愿意聽母親唱了?
“那我就唱給廣寒宮吧?!蹦赣H又坐在了小杌子上。
14
夜里,小寶出來撒尿,他突然嗓子劈了一樣喊媽媽,那聲音分成了兩半,又扯得長短不一,太嚇人了。林靜林紅是光著腳跑到院子里的,林大山則光著膀子抱起母親跑向醫(yī)院。醫(yī)院的醫(yī)生扒開母親的眼睛,說,拉倒吧,不行了。別灌了,灌也是糟踐人,人都死了,再弄一嘴一身的糞,別禍害她了。
大夫,你要救救她,一定得救救她呀,家里還有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沒媽了。
知道沒媽,你早干什么去了,一個大老爺們兒,做的什么事兒,能把女人逼得喝了藥?醫(yī)生摘下手套,他沒有同情林大山,說準(zhǔn)備衣服吧,不灌是為你家人好。
母親喝了敵敵畏,那個像豬苦膽一樣的墨綠色玻璃瓶子,平時放在廈屋的墻角,是用來滅蟲的。而現(xiàn)在,它竟被母親——喝空了。
多年以后,母親的“冰輪出海島,乾坤照月明”字字聲聲,如輕風(fēng)的吟唱,成了林靜心底的絕響。林靜也喜歡看月亮,特別是秋天的月亮,她一直覺得,母親沒死,她一定是聞不了父親的酒氣,厭倦了世間的塵囂,羽化成仙飛到了月宮里。母親沒有自比楊玉環(huán),母親是向往嫦娥了。
小寶早晨起來,他第一要看的,是自己的枕頭,被子,看有沒有血。然后他再用舌頭試試口腔,口腔里是否通暢。一般的時候,他的口腔里都會有雞蛋大的一砣血,那是他牙齒逢兒涌出的。小寶已經(jīng)不害怕自己的血,吞咽自己的血,像吃別的東西一樣,他會把血砣在口腔里抿幾下,捻碎,脖子再使幾下勁兒,就把它咽下去了。血對小寶來說,是他身體的河流,血沒了,小寶的生命也就干涸了。
母親走了,父親說是嚇?biāo)赖?,被小寶的病,嚇?biāo)懒恕D赣H不活了,是逃命呢,是把擔(dān)子撂到父親肩上,自己躲清凈去了。父親也沒扛起來,他又把擔(dān)子,撂給兩個女兒了,他每天,仍然以酒度日,酒對于父親,就像血對于小寶,一天不流淌,他們就沒活了。
小寶聽醫(yī)生說過,他這種病,沒有活過十歲的,可是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還在活著。小寶的小學(xué)上了累計不到一年,可是他認(rèn)識很多字,能看書,姐姐林靜給他拿回來的書,他都看了,在書里,小寶找到了另外的世界,這個世界既讓他著迷,又讓他痛苦。
小寶是四歲那年發(fā)現(xiàn)這種病的,那年春天,小寶的額頭上鼓起一個栗子大的包,紫色的,透明透亮,能看得見里面流淌著的紅色血液。父親當(dāng)時抱起小寶就往縣醫(yī)院跑,而平時,林靜林紅有病,父親是不著急的,都是母親領(lǐng)著去看。父親喜歡兒子。
縣醫(yī)院的大夫說,是磕的包吧,淤腫消了,慢慢就好了。
過了些日子,小寶的前胸后背上,又起了大小不等的包,也都很透明,這回不是磕的了吧,前胸后背怎么會磕得著呢。父親有疑問,母親也奇怪,可是好在小寶不哭也不疼,慢慢的那些包就都干巴了,成了一塊塊痂,只等著脫落,也就沒當(dāng)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