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這一輩子,是把酒當女人了?!蹦赣H對漸漸長大的林靜林紅說。
“你媽這一輩子,是把戲,當日子過了?!备赣H對剛懂話的小寶念叨。
13
母親的生命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結束的。那天,父親又喝了很多酒,父親的那點工資,他只肯買酒,腳上的棉鞋已經破露了三個腳趾,他都不舍得錢換。天寒了,人們普遍添件棉衣,父親不用,他抱著他的酒瓶,說酒能暖人心啊。父親最喜歡過的是夏天,夏天父親什么都省了,從早到晚,一張席子一條短褲,就可以舒舒服服捱過涼爽的夏季。
秋天的月亮格外地冷,清輝中透著清寒。林靜家的小院子里,除了松木劈柴的味道,就是父親的酒氣了。父親的身體躺在屋里,可是他的鼾聲把酒氣送到了屋外,并飄飛很遠。屋內的酒精濃度高得空氣都不流動了,母親搬了一把小杌子,她說這屋里沒法呆了,就來到了小院兒里。
剛才酒后,父親又把那口吃飯的鍋砸了。他持一柄長長的鑿子,砸一下,罵一句,他好像罵的是場長:我讓你吃鍋占碗,我讓你一個小屁場長,就比皇帝老子還享受,我讓你享受!鍋底兒被父親一下一下,鑿成了篩子,他還不停歇。最后,沒有地方可供他捅了,全是篩眼兒,他一下子下去,竟閃他一彎腰。最后,他指著房頂,叫板,問劉蘭香,你信不信,你要是敢吱一聲,我就上房。鍋我給你杵漏了不算,我要把房也捅幾個窟窿,信不信?
母親面對挑戰(zhàn),沒有出聲,只是顯得輕蔑地看他一眼,好女不跟酒鬼斗。林大山說,劉蘭香,你不用那樣看著我,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恨我,恨我死,死了好給你倒地方啊。我還偏不死!你敢吱一聲嗎,敢嗎?!
劉蘭香沒有,連林靜林紅都明白,母親如果吱一聲,在林大山喝酒后,她如果發(fā)出一個聲響,那就是向林大山發(fā)出邀請進攻的信號,相當于摔杯為號。而一聲不出,不接招兒,林大山的手,或者他手里的家伙,怎么都掄不起來,掄不到她們的頭上。林大山喝了酒,尤其喝多以后,他就是這個家里的王,家中之王。從前打架,林靜林紅上來拉,都被林大山甩出去好遠,而瘦小的母親,被他打得,在他的身下,幾乎找不見蹤影。也只有一切停息下來后,林大山累了,酒瘋過去了,他躺到屋里死一樣睡去,劉蘭香才會發(fā)出,跟她小小的體積極不相稱的哭嚎——天呢,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母親唱過戲的嗓子,在半夜里用來真哭,哭嚎她不幸的命運,讓很多鄰居都聽得頭皮發(fā)麻。
劉蘭香確實沒敢出聲,她只是冷冷地,近乎鄙視地,看著林大山,這個叫丈夫的男人,跟自己生了三個孩子的畜牲。林大山發(fā)現,女人的眼神跟往次似有不同,雖然沒有迎戰(zhàn),可是她好像已經視死如歸,甚至想和他同歸于盡。這時,林大山也許累了,他扔了鑿子,嘴里依然罵著場長,晃悠到里屋,倒下了。
“你就不能少喝點?”母親已經很久不問這句話了,接下來,她像家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把林紅林靜安頓下來寫作業(yè),把小寶放在父親的身邊拍睡著,然后自己來到院子里,坐在小杌子上,像少女一樣雙手捧著臉,看月亮發(fā)呆。
林靜出來叫媽媽,說外面冷,讓媽媽進屋,媽媽說她想一人在外面透透氣。林靜后來給媽媽披了件棉衣,母親拉著林靜的手,說媽媽給你唱段兒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