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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的時候,林紅像每天晚上那樣,又坐到了梳妝臺前,她要畫妝。
梳妝臺只是一張斑駁的破桌子,舊貨市場買的,30塊錢。桌上方的墻上,吊著一面燒餅大的塑料圓鏡,鏡周圍落滿蚊子的尸體,還有蒼蠅的血。鏡子被一枚長釘子固定,像只狼牙,顯得猙獰。狼牙上掛滿了小袋子,有眉筆口紅,也有圓珠筆便條。林紅幾乎是厥著屁股,躬在那里,她不敢坐下來,她怕身下這只粗糙的木凳,刮了她身上那條華貴的絲裙。
林靜從院兒里進來,她家的院子就是廚房。林靜什么都沒說,兩手捏著圍裙角,站在一邊用眼睛看林紅,林紅明白姐姐要說什么,她說姐,不吃了,天太熱。
“紅棗粥我都晾半天了。”林靜的聲音像從鋼管內(nèi)壁發(fā)出的,幽幽涼。
“我一點都不渴?!?/p>
兩姐妹就不再說話了。林靜依然站在那里沒動,她好像在看妹妹,又像在愣神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們姐妹倆的話,就少起來。尤其在家里,多數(shù)時候,是用眼睛代替了嘴巴,或者那兩只不停勞作的手。林靜話少,她是覺得自己的話,特別是好聽的話,對這個世界,都用光了。林紅不愛吱聲,也是肚子里沒話了,每天晚上捧著麥克風,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變成高高低低的音符,飄出去了。
看姐姐不走,林紅說姐,沒事兒。主要是天熱吃不下東西。
是啊,這里的天兒,太熱了。熱得人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即使有電扇,吹出來的都是熱風。在林靜租住的這片平房區(qū)內(nèi),多是無空調(diào)族,老頭老太太們吃過飯,夾個小板凳,拎上破莆扇,左鄰右舍,不用相邀,自然地匯聚到一起。也有中年婦女們,下崗的爺們兒們,他們是光膀族,拖鞋族。有時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就老老少少都去商場,占上一排坐位,躺下來,一直能混到晚上十點關(guān)門。死熱的一天,算熬下來了。
林紅到了晚上就比姐姐享福了,她所在的酒吧,是一家地下娛樂城,空調(diào)大溫控開著,冷得小姐們皮衣皮裙外面再罩一件大衣,冰窖一樣拔人。這種溫度,主要是照顧西裝革履的客人,也包括嫖客。
“小紅,你以后——盡量——盡量少喝——點酒?!绷朱o說。
“我知道。姐?!?/p>
“酒精讓女人衰老?!?/p>
“也讓男人興奮。不然,一瓶酒,幾千塊,他們是不肯買的。姐,酒吧里,酒可比肉值錢,真正賣上價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绷旨t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很藝術(shù),力求只動嘴和牙,張開,上翹,眼睛也瞇著,而面皮盡量不動,哪個女人不怕皺紋呢。女人對自己容顏的保護,可抗衡男人對待自己的政治生命。
“現(xiàn)在是小流氓才搞女人,大流氓都圖享受了。吸點毒,喝點酒。女人在人家眼里,根本不是女人?!绷旨t后面的話拉長了聲調(diào),像很無奈。她用上下嘴唇抿著口紅,一點一點,抿勻了,鮮艷的嘴唇像一朵欲滴的玫瑰。
林靜從報紙下拿起一只大碗,又去院里的灶臺了。灶臺是兩撂磚砌起來的長條臺案,上面有塊木板兒,板兒上面的碗盤,蓋著一張《人民日報》,算遮擋灰塵的布簾。
林紅放下最后一件工具,睫毛夾子,把臉向鏡子前湊了湊,細細地檢查著自己。她的睫毛美妙,修長,微微的上翹,無論是正面?zhèn)让?,都很好看。噓——林紅對著鏡子向自己的睫毛吹了一口氣,試試睫毛膏的粉刷水平,還好,沒有一星兒落下。她拿起紗巾披肩,和墻上掛著的真皮手袋,來到院里,說姐,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