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斯不再吭聲,轉身穿過小屋,在門口透過令人窒息的鴉片煙霧,回頭看了一眼。剛才那兩人坐過的桌子空了。
出了門,塞斯一陣咳嗽惡心,他深吸了幾口氣。小巷里的惡臭也顯得怡人了不少;他飛奔著進了小巷,影子在兩旁房屋的墻上蹦蹦跳跳。也許有人跟蹤。他迂回了好幾條小街,繞過一個鋪著卵石空無一人的市場,然后溜進幾條熱鬧街道。這幾條街道直通碼頭。岌岌可危的房屋幾乎挨到一起。
人多起來。他放慢腳步,免得引起注意。一乘帶火把的轎子被抬上臺階,他閃到一扇門下,然后繞到迷宮般的陶匠區(qū),在一扇小門上敲了敲。他父親開了門,問道:“怎么樣?”
“弄到了些。明天開始送。盡快拿進來,別讓鄰居看見。”
“怎么弄到的?”老爹消瘦的臉上滿是厭惡。
“托人。別問了。”
他父親似乎讓憂慮壓垮了,只是點了點頭。甚至看不出一點兒欣慰。
“她怎么樣?”
“睡了。來看看?!?/p>
塞斯遲疑一下,說:“要快。我已經(jīng)遲了?!?/p>
特麗婭睡在里屋的地板上,那張床墊原來是他的。她四歲,個頭看上去卻沒那么大,黑發(fā)直直地垂在眼上,睡得很不安穩(wěn),額上亮晶晶的有一層汗。塞斯俯身看了一會兒,撫摸一下,然后轉身出去。
“你可以留下?!彼赣H不悅地說。
“我說過了,必須回去。大執(zhí)政官一死,事情就忙亂。九天哀悼。準備墓室,把要放進去的東西登記,核對,再核對。事情多著呢。”
不等他說完,門就在面前關上了。
出西門時沒費勁,不過為了保險,他還是裹著斗篷,一路跌跌撞撞。
“灌了一肚子吧?!笨撮T的是港口衛(wèi)隊的士兵。他扶住塞斯,干笑一聲:“通行證呢?”
他磨磨蹭蹭地摸索,衛(wèi)兵卻只是瞟了一眼,一看就根本不識字。紙頭上有神印就行。他在塞斯背上猛擊一掌,塞斯差點兒摔倒。
“明兒你可得派大用場。別走丟了。附近有豺狼哩?!?/p>
塞斯沒回頭,只抬了抬手。出了一身冷汗。天知道,他想。
沙漠上空氣比較涼爽。他沿著大路走出很遠,然后停下,深呼吸。兩旁是黑暗寂靜的土地,沙石起伏,黝黑靜穆。天上烏云消散,明月高懸,幾近圓滿,他看見海上波光粼粼,島上九殿頂上的尖塔月光融融。
但冥城沒有月光。
這巨大的墓地在他面前高聳,像堵黑墻,黑黢黢的護墻上豎著不祥的燈塔,城門做成蛇的血盆大口,門上密密排列著已故大執(zhí)政官的坐像一律把手放在膝上,靜默地凝視太陽升起的地平線。
這大堡壘內(nèi)部錯綜復雜地排列著掘墓人的辦公室和各種作坊,金匠的、雕塑匠的、木匠的、石匠的、兼做天青石的玉匠的。污濁的生活區(qū)里住著兩萬奴隸,在冥城里挖穴、打洞、建造,一直干到死。密室里住著給尸體防腐的匠人,還有藥師和遺體整容師,走廊里彌漫著他們調(diào)制的油膏和油的刺鼻氣味,外人進去必定暈倒。這蜂窩似的結構內(nèi)還有儲藏器物的倉庫、家具店、草紙干燥房、藝術家繪滿圖畫的拱門、一桶桶水和成千上萬的抄寫手,像他一樣的抄寫手,無足輕重,不被人注意,管理著各種記錄、發(fā)薪名單、合同、債務、收據(jù)、賬單、平面圖和報告;他們可能窮其一生,鉆研歷史和圣書,每位大執(zhí)政官死后都要帶著這些沉入黑暗。
塞斯倦了,強撐著向前走。他是個小人物,不得不靠說謊耍心眼過日子,可是總有一天他會當上官,大官。他要爬到頂層,到島上去。
只是,豺狼的事決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落網(wǎng)的盜墓者要被綁在沙漠的樹樁上,任鷹啄蟻食。他的懲罰更可怕。他要被挖出眼睛,帶到墳墓下面最黑的地方去,那是最古老的地方,還沒有大執(zhí)政官的時候,人們就已經(jīng)遺忘了那地方。
他會被留在那里,任死神復仇。
他猛抽一口氣,身體兩側發(fā)疼。
他走到蛇口樣的城門時,已是拂曉。東方天際發(fā)白,城墻上第一位大執(zhí)政官玄武巖的臉,籠罩在霞光中。
“一夜出去過得好???”門衛(wèi)問道,咂著塊小石頭潤嘴。
塞斯厭惡地瞥他一眼,道:“關你屁事。”
他昂首走進城門。
衛(wèi)兵沖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咕噥一句:“小刺兒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