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究竟在畫哪種圖畫?為什么我們要用這種方式畫?我現(xiàn)在不能全部告訴你。不是因為我想保守秘密,也不是因為我不能告訴你,而是因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它們將會呈現(xiàn)何種意思。不過,我非常清楚它們應該是哪種圖畫。"
信寄出后四個月,我從我們舊居的理發(fā)師那里聽說黑已經(jīng)回到伊斯坦布爾,接著邀請他來家里。我知道,我的故事當中有把我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種傷感與幸福。
"每幅畫都是在說一個故事,"我說,"為了美化我們閱讀的手抄本,細密畫家描繪出最鮮活的場景: 情人們初次見面;英雄魯斯坦砍下邪惡怪獸的腦袋;當發(fā)現(xiàn)所殺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兒子時,魯斯坦悲痛欲絕;為愛而迷失心智的梅吉農(nóng),游蕩于貧瘠而荒蕪的大地,置身獅子、老虎、雄鹿與豺狼之間;一場戰(zhàn)役前夕,亞歷山大來到森林里,想用禽鳥占卜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卻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鷸,他傷心難過…… 我們的眼睛,在讀累了這些故事的文字后,可以看看圖畫歇一歇。如果文字中有些內(nèi)容我們費盡心機也想像不出來的時候,插畫便能立刻幫助我們。圖畫是故事的彩色花朵。然而,一張沒有故事內(nèi)容的圖畫是不可能存在的。"
"以前我是這么想的,"我接著說,語帶遺憾,"但這卻是可能的。兩年前,我以蘇丹使者的身份,再度旅行到威尼斯。我詳盡地觀察了意大利大師繪制的肖像畫。我完全不知道這些圖畫出自哪些故事、哪個場景,只是單純地觀看,并努力從畫面上萃取其中的故事。有一天在宮廷里,我意外看見一幅掛在墻上的畫,頓時目瞪口呆。"
"那張畫里似乎是一個人,一個像我一樣的人。當然,畫中的人不像我們,而是一個異教徒。盡管如此,我越看他,就越覺得我和他很相像,雖然事實上他跟我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有一張圓圓的胖臉,沒有骨頭,一點顴骨也沒有,除此之外,他也沒有我這樣堅挺的下巴。雖然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越看圖畫,就越覺得心怦怦直跳,仿佛那是我自己的肖像。
"引領我參觀皇宮的是一位威尼斯紳士,告訴我這幅肖像是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樣是貴族。在他的肖像畫中,加入了所有他生命中的重要物品: 背景中一扇打開的窗戶外是一座農(nóng)場、一個村落,以及一片糅合各種顏色、看起來很寫實的森林。這位紳士面前的桌子上,放置著一個時鐘、書籍、時間、邪惡、生命、一支書寫筆、一張地圖、一個指南針、裝滿金幣的盒子和其他東西,零零碎碎,誰知道呢,還有和許多畫中一樣的一些我所不明白但能感覺到的東西…… 畫中還能看到邪靈與魔鬼的陰影,除此之外,還有站在父親身邊美麗如夢的女兒。
"這幅圖畫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修飾或補足哪一個故事?在觀看這幅作品的過程中,我逐漸察覺,它所蘊含的故事便是他自己。這幅畫不是哪一個故事的延伸,就是為他本人而畫的一幅作品。
"我永遠忘不了那幅令我目瞪口呆的畫。我離開皇宮,回到暫時客居的屋子,一整夜都在思索著那幅畫。我,也想要被人用同樣的方式畫下來。不,我沒有那個資格,應該被如此描繪的,是蘇丹陛下!應該描繪蘇丹陛下與他所擁有的一切,這一切要能展示出他的帝國并包圍起他。我想,這本手抄本可以依此構(gòu)想來繪制。
"意大利巨匠筆下的貴族肖像,讓你可以一眼看出這個人是誰。即使從沒見過此人,如果人們要你從人群中把他找出來,借助肖像,你就能從幾千人當中把他找出來。意大利畫師們發(fā)現(xiàn)了此種繪畫的技巧,使人們能夠分辨?zhèn)€別的人物--無需仰賴他的服裝或勛章,純粹透過他獨一無二的臉型。 這便是人們所說的'肖像畫'。
"你的臉孔只要曾經(jīng)用這種方式畫出來,那便沒有人能忘得了你。而且就算你身在遠方,凡是見到你肖像的人,都會感覺到你仿佛正在他身旁。那些不曾活生生親眼見過你的人,即使在你死后多年,也會好像面對面地看見你,仿佛你就站在他們眼前。"
我們沉默了許久。外頭一絲凜冽的光線,從前廳一扇面向街道的小窗上半部滲入;這扇窗戶下半部的百葉窗從未開啟過,最近我才拿一塊浸了蜂蠟的布把它封死。
"有一位細密畫家,"我說,"為了制作蘇丹陛下的秘密手稿,也和其他畫家一樣常悄悄地來我這里,與我一起工作到清晨。他最擅長的是鍍金。這位不幸的高雅先生,有一天晚上從這里離開后,再也沒有回家。我擔心他們可能已經(jīng)把我的鍍金大師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