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姑娘是上海人,常常講一種我們聽不明的語言,但兩個女兒在V城長大,說本地話沒有口音,很地道。我不知道為甚么那個時代的包租婆總是上海人,也許是因為和平后來到V城的上海人也較有錢,買下了大量物業(yè)收租。我記不起許姑娘的丈夫也即是兩個女兒的父親哪里去了,總之從來就不存在這個人。我爸媽把許姑娘的大女兒叫作大鈴,把小女兒叫作小鈴,也不知是不是本名,不過因為簡單,所以我至今還記得。我一出生不久就住在那里,直至六歲時搬到柏樹街,在我有比較清晰的記憶,也即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大鈴好像已經(jīng)出來工作,而小鈴也該是個比我大十多歲的少女。但在四五歲的我眼中,要判斷十幾歲的少女的年齡真象就如同說出一只貓的歲數(shù)一樣困難。事實上,我沒有數(shù)目的概念,我印象中只有形象,氣味,和質(zhì)感。只有模糊的肉體,和隱藏在角落里的金屬機器。
我不知道為甚么衣車總是勝家出品的。衣車本應(yīng)叫做縫紉機,但在我們的方言里它叫衣車。除了因為有輪子推動前進,也可能因為早期的衣車都是腳踏的,而且在布料上裁出來的線紋也像或直或曲的路線。中國人第一次接觸到縫紉機,把這東西叫做鐵裁縫。我讀到一段材料,才知道衣車是十九世紀中葉的發(fā)明,后來經(jīng)一個叫做勝家的美國人改良,并且大量生產(chǎn),很快就壟斷了全球的市場。材料里還引述了一段勝家在十九世紀未的廣告,內(nèi)容是這樣的:「在文明社會的第一條道路上,縫紉機這個不知疲倦的伙伴,向全球的姐妹們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管是德國那強健婀娜的主婦,還是日本那纖細文靜的少女,不管是黃頭發(fā)的俄羅斯村姑,還是黑眼睛的墨西哥女孩,都懂得縫紉機那歡樂的歌唱;無論是冰封雪飄的加拿大,還是在寬闊無垠的巴拉圭大草原,它的歌聲不需要翻譯就能明白;印度大娘和芝加哥女郎縫出來的是一樣的針腳;白皮膚的愛爾蘭淑女和黃皮膚的中國嬌娘所踩的都是一樣的踏板。這樣,美國的機器,美國的智慧,美國的金錢,使全世界的婦女都成為親密友愛的姐妹?!购靡粋€世界大同的圖景,全球姐妹大聯(lián)盟的美夢!那么優(yōu)美的形容,不就是我說過要寫的機器頌歌嗎?冰雪與草原,柔膚與健臂,淑女與村姑,意象不是豐富得有點滿溢,奇麗得有點荒誕嗎?那近乎是一首超現(xiàn)實詩歌。在這個超現(xiàn)實境遇里,立著無數(shù)統(tǒng)稱為勝家的衣車,在每一輛相同的衣車前,坐著無數(shù)面目模糊的女子,當中包括V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整代不知名的女性。她們裁制的不是自己的形象,消磨的卻是自己的青春。不過,當中有幾個我希望可以看清楚,可以還她們一個樣貌、名字和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