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出世,學懂走路,阿爺董富就常常帶我到附近的三角公園或者大角咀碼頭,而且打破多年的啞默,開口和我說話。正直人董富回復了董銑初出生那幾年的感覺,回到了那些還能夠無障礙地和兒子說話的日子。但這段日子不長,我五歲那年,阿爺就去世。阿爺董富和稚幼的我說些甚么呢?也許,他向我講解了無線電的原理,收音機和電報機的制作,或者,關(guān)于那個叫做龍金玉的少女的事情。但我不但聽不懂,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記不起阿爺董富的說話內(nèi)容,我甚至記不起阿爺董富的樣子,我只是隱約記得那彷佛從遠山后傳來的電波的聲音,經(jīng)過重重屏障,散射,衰減,到達我的耳朵,已經(jīng)微弱不堪,難以辨析。然后,它就消逝,回歸于無形,無感。
董富之后,就是電話的時代。
栩栩,你也許不知道,我這樣說,并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電話不是繼電報之后才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它的發(fā)明和普遍使用,并不比電報遲很多。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兩者并行不悖,各司其職,電話用作城市內(nèi)近距離通訊工具,而電報則用作州省之間或者是越洋過海的長程聯(lián)絡(luò)方式。這種狀況,一直到長途電話的普及化才告終,那才是電報正式成為歷史陳跡的時候。所以,我所指的并不是實況的歷史,而是電報、電話,以至于其它事物在我家里的幾代人之間所標志著的人生階段。這些個人的階段和集體的階段在很多地方并不對應(yīng),有時參差,有時先后,有時跳斷,有時反向。不過,個人生命總不會和事物發(fā)展完全脫離,兩者總是必然互相關(guān)聯(lián)反映,有時事物限制了個人的可能,決定了個人的命運,但有時個人卻可以改變事物的用途和功能,因而為事物和為自己的人生創(chuàng)造新的意義。栩栩,這就是對象史最奇妙的地方。
兒子董銑和妻子何亞芝的相識,雖然和電話有關(guān),卻和通話無關(guān)。董銑和何亞芝自相識到結(jié)婚也很少通電話。他們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們住得很近。那時董富一家租住新填地街一層唐樓的頭房,何亞芝一家則租住尾房。兩家人共享走廊上的一個電話。何家搬到牛頭角公共屋邨則是后來的事。何亞芝一家共七姊妹,電話多半給她們霸占。不過,事實上很少人打到家里找董銑兄弟倆,更加不會有人打電話給董富。何亞芝是家里大姐,念書念到中學,畢業(yè)后在西藥行當打字員,舊同學們常常打電話來,約會一起看電影或逛街。有時何亞芝在走廊上談電話,看見住前房的青年男子走過,也會點點頭,但兩人一直沒有說話。何亞芝和二妹何亞萍常常奇怪,為甚么不見人打電話找住前屋的兩兄弟。何亞萍就說不如戲弄他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