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龍金玉在路上捱不住，但又怕給日本人趕上。加上局長不能沒有電報人員，他根本不可能讓妻子一個人留下來。隊伍緩緩前進(jìn)，來到河邊，坐上局長弄來的拖渡，用了十天才去到羅定。在羅定停留的時間頗長，生活彷佛比較安穩(wěn)。局長租了間大屋，董富一家就住在旁邊的小屋里。董銑常常和局長兒子們玩，董富就去找工作賺錢。起先收購鄉(xiāng)村雞蛋到市集轉(zhuǎn)賣，后來又去了參加新開的白藥廠，弄內(nèi)燃機和發(fā)電機，電解化學(xué)溶液，制造火柴火藥。董富有時帶董銑去工廠，向他講解機器的運作和火藥的制作原理。在兒子的記憶中，父親最早和最常和他說的話題就是這些，也不理他聽不聽得懂。這是正直人董富表達(dá)父愛的方式。龍金玉安頓下來之后，還是繼續(xù)臥病不起。這時很多人也得了瘧疾，俗稱發(fā)冷病，沒藥醫(yī)，多半不測。年輕女仆小凌發(fā)病七天后就死了。有人卻勉強走去跑步，出一身汗，竟然把病跑好，真是奇跡。龍金玉患的卻不是瘧疾。她長期高熱不退，又呼吸困難，心跳虛弱，再加上腰背僵痛，四肢麻痹。董富不知道這是甚么病，但他相信和龍金玉側(cè)曲的脊骨有關(guān)。后來聽說梧州有退高熱的藥，他便決定動身回到日軍占領(lǐng)區(qū)把藥弄回來，順便給其它人帶醫(yī)治瘧疾的金雞納霜。臨行前董富和龍金玉說：你記住等我回來。龍金玉便說：你在外邊，會同我講「說話」嗎？董富遲疑了一下，說：我怕你受唔住，你唔好再聽我講「說話」喇，對你身體唔好。金玉卻說：唔怕，你同我講啦，我想知道你在外邊沒事，想聽你講「說話」。董富卻說，如果帶電報機過去，給日本人抓住，一定會說他是間諜。

董富去了梧州的第七天下午，龍金玉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她打開一個包包，撿出里面藏著的兩塊白堊質(zhì)貝殼化石。她細(xì)步走到屋外，舉起瘦削的手臂擋著白花花的陽光，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棵細(xì)葉榕，就走到樹蔭下坐著。她想抽水煙袋，但卻沒有帶在身邊。她瞇著眼，看見旁邊的大屋園子里有幾個小孩在玩耍。再看清楚，才知道有兩個是自己兒子，董銑和董鍇。那是我的兒子?。↓埥鹩裣?，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抬頭看看樹蔭，心想，那不是自己老家外面的榕樹嗎？那年董富不就是坐在這樹下用那機器發(fā)出那些長長短短的古怪聲音嗎？那天的陽光和眼前是多么的相似。那已經(jīng)是七前年的事情嗎？董富，七年來你和我說過些甚么？不就是第一天的那句說話嗎？然后她把那兩塊貝殼化石放在兩只耳朵旁邊，閉上眼睛，傾聽著。那是無風(fēng)的凝固的夏日，樹葉、鳥和云靜止，只有遠(yuǎn)處的孩子顫動的笑聲，和藏在貝殼里的問答。龍金玉站起來，在地上挑了條竹枝，走到房子旁邊的空地，在干泥沙上淺淺地畫出長長短短的線和點。然后就合上雙手，靜靜地躺在線和點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