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我們在當(dāng)時的《延河》主編白描家,做著另一種算命的玩意兒。推門進來一個人,瘦長的個子,背著手,背微駝,他說:喲,來客人了?就走到我們跟前。他就是鄒志安,他是作協(xié)院里眾多“神算”中的“神算”。白描見他來,便謙恭地讓出位置,讓他來解釋我們的命。我們的命是像拆字又像破譯密碼一樣從一本書上抄寫下來。鄒志安是一副當(dāng)然權(quán)威的樣子,一字一句地描繪著我們的前程。算罷,他對我說:你的額頭長得好,你的好運全在這額角上了。他又詳細分析了一下這額角的位置,意思是如果失之分毫便差之千里。鄒志安給我一個鄉(xiāng)間知士的印象,他是那種含而不露的智慧,他心里一切明白如鏡,面上卻一派憨拙。第二天早晨,鄒志安到招待所來敲我的門,說要請我們?nèi)コ匝蛉馀蒺x。坐在小吃鋪里,我們瞎聊天,問他:“您幾歲了?”我們上海人問人歲數(shù),無論對方長幼都問“幾歲”,顯得很不嚴(yán)格,也不規(guī)矩。聽了我們的問題,鄒志安并不作糾正,很懇切地說:“我三歲”。緊接著,我們又一次出語驚人,我們說:“您五十了吧?”他謙和地微笑道:“快了?!焙髞砦覀儾胖溃鋵嵤橇鶎酶咧猩?,這年四十三歲。他說他當(dāng)年去上海串連的情景,一下火車就生病送進醫(yī)院,他至今還記得護士為他量體溫時的那句上海話,模仿得惟妙惟肖:三十九度三!對上海的又一個深刻印象是面包。串連站發(fā)面包時,他用褲子扎了褲口去裝,裝了整整一褲子。他以調(diào)侃的口吻說這些,這場面有一種叫人難過的地方,即便是輕浮如我們也笑不出來。他的超過實際年齡的蒼老也叫我們沉重,可那時候我們并沒想到死亡會來臨。吃完羊肉泡饃,他和我一同慢慢走回作協(xié)院子。他背著手,就像一個老農(nóng)。這時太陽升起了,照進院子,照在他的瞼上,他微微瞇縫起雙眼。這一個場景一直在我眼前,有一種無聲無息的哀傷在冉冉升起。他走在被院墻隔成的陽光的格子里,有一點茫然似的。他與我道了別,又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向他住的那幢樓走去。后來,當(dāng)他去世的消息傳來,我就老想起他站在院子的陽光方格里的情景,這給我一種竭盡全力的印象。是的,竭盡全力。
我們臨走的那天晚上,路遙發(fā)火了。那是在西影廠食堂里,莫伸請客,也算為我們辭行的意思。飯桌上,不知怎么說起某些前輩經(jīng)歷一生沉浮,到末了卻還放不下名與利這兩件東西,為他們深表遺憾。說到此時,桌上有一位朋友,指著路遙、莫伸和我這些所謂青年作家說道,你們先別說這些話,到時候你們也會變成這樣,這是自然規(guī)律,誰也過不去。我和莫伸聽了這話,雖有異議卻還能保持沉著應(yīng)對的態(tài)度,不料路遙卻陡地站了起來,說道:不,你說的不對,人和人不一樣!那位朋友卻堅執(zhí)不移,連聲說:就是這樣的!路遙再一次對他說:人和人不一樣??伤宦犅愤b說,路遙便去扯他的袖子,一定要他聽,他說:人和人不一樣,我小時候沒穿過褲子,這怎么一樣?那朋友就是不聽路遙的,只是說:走著瞧吧!這一回路遙是真的動怒了,他恨不能立刻就證明自己,可是語言顯得那么乏力。這是我唯一一次聽路遙大聲說話,我不能理解的是,這一句類似戲言的假設(shè)為什么會傷了路遙的心,他竟會如此激動,而他那句“我小時候沒穿過褲子”的似乎有些辭不達意的辯白卻叫我一直痛心著。在后來的日子,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路遙無法向人們證明這一點了。路遙無法從容走完人生,向人們證明這一點了。他還來不及老,便走了。
據(jù)說路遙和鄒志安在病重時節(jié)都流過淚,表示出不甘心的意思,這真是叫人痛斷腸了。他們都是在四十不惑的日子里辭世,遠沒抵達知天命的年歲。不惑其實是最叫人痛惜的,一切都已明澈如水,什么都騙不了他們。是他們智慧最清明的時候,是他們生命力最富理性的時候,他們正走向通達最深哲理的路途中,走過去,便是真諦。而他們卻中途夭折,這帶有一種強奪的意味,一種生剝活扯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