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建群:扶路遙上山(1)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1、?我的手一提起筆來就顫抖,心也汪得難受,幾次動筆,都半途而止。我明白我不能很有條理地將這篇悼亡文章寫出來的了,于是,就涂些阿拉伯字母,斷開來寫。

2、?我和這位亡人在感情上是兄弟。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問,我們之間的感情像最親密的兄弟那樣心心相息。同樣的兩個孤獨的旅行者遇到了一起,我們進(jìn)行著關(guān)于人生和命運問題的談話,我們都在那一刻體驗到生命的幸福。本該,我們都期待著,又一個推心置腹的時期的到來,但是,這種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人類中的一分子消失了,這同時是整個人類的損失,喪鐘在為他而鳴的同時,也就是為我而鳴。我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立刻被一種強大的打擊力量擊倒了,胸膛里填滿了悲愴,我用“物失其類,不勝悲戚”這句話作為我的唁文,發(fā)往建國路七十一號。從那時起直到現(xiàn)在,除了生活中必須說的以外,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感到痛苦。他的年齡和他的事業(yè)正在如日中天的時辰,他不該就這么撒手長去的。路遙的猝死給我以強烈的震撼。我痛切地意識到命運之神的冷酷和殘酷,意識到生命力的如此虛弱和脆弱,意識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們說話的片刻就有理由成為一撮煙灰,意識到墓碑上一個時間概念和一個時間概念之間那一道橫杠,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劃上去的。盡管前人早就告訴我們,既然你活著,你就永遠(yuǎn)處在死亡的威脅中,而最終的勝利者是死亡而不是你,這是人類的悲劇中有力反抗但無力解決的悲劇,根本意義上的悲劇。但是,我的朋友路遙,他是不是死得過早了點,過于急促了點。記得我小的時暌,世界上流行腦膜炎,不時有一個街坊鄰居的孩子死去,那時,我整日惶惑,羨慕地望著身邊那些長壽者和壽終正寢者,我想他們能活到那一把年齡,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業(yè)績,本身就值得令人眼饞。這一段日子,當(dāng)年的那種對命運的不信任感,感覺到自己像一棵風(fēng)中小草一樣的孤獨無靠的心理,又重新控制了我。我常想自殺,以此來反抗死亡,改變和蔑視死亡。

3、?六十年代初期,人類對空間的征服史上,發(fā)生過一件大事。有個叫加加林的蘇聯(lián)少校乘坐宇廟飛船,飛上了太空。這天晚上,在荒涼而又貧瘠的陜北高原上,在一個縣城中學(xué)的操場上,站著一個叫王衛(wèi)國的學(xué)生。饑餓的他,卑微的他,淚流滿面地望著夜空。他在一瞬間意識到了他和他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的全部悲劇性,他在這一刻產(chǎn)生了走出黃土地、走向大世界的勃勃野心。許多年后,他在他的引起強烈轟動效應(yīng)的、被日本評論家稱為“青春與激情的悲劇”(路遙認(rèn)為這是對《人生》最中肯的評價)的中篇小說《人生》中,將他的理想人物命名為“高加林”。他在這個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已的夢想,和對這塊土地的祝福。

4、?他的童年是貧困的,而且這貧困和屈辱聯(lián)系在一起。平日過往中,他不大提起他的童年,煉歷使他把自己包裝起來了,以免受傷,以便完成生活攤派給他的這個角色。但是,當(dāng)他放松自已的時候,當(dāng)他突然陷入一種善良的感情的時候,他會突然回憶起童年。他曾經(jīng)給我談起父親將他送給伯父那一件事。他們是要著飯從清澗來到延川的。將他交給伯父后,父親說,讓他在這里待一段時間,然后他再來接他,這位苦難的農(nóng)家孩子含著眼淚將父親送到村口,看著父親佝僂的影子走向山路,然后被一段土崖?lián)踝?。只有這時含著的淚滴才掉下來。繼而,他號啕大哭起來。因為他已經(jīng)明白,父親把他過繼給伯父了,只是,他強使自己在送行時,沒有將這一點捅破。

5、?在這種善良的感情下,路遙時常陷入回憶的,是他的初戀。我想那大約是個扎著兩根羊角小辮、穿著一件紅衛(wèi)服、跳跳蹦蹦的愛演個文藝節(jié)目之類的北京插隊知青?!度松吠瓿珊螅麖母嗜氐搅搜影?。我不知從哪里為他弄來了兩盒中華煙,接著又弄來了兩條。他貪婪地抽起來。那天晚上,延安城鋪滿了月光。我們兩個像夢游者一樣,在大街上翻來覆去地走到半夜?!爸袊膶W(xué)界就要發(fā)生一件大事!”他說,他指的是那一包《人生》手稿。突然,他談起了他的初戀,談起在一個多雪的冬天,文藝隊排練完節(jié)目后,他怎么陪著她回到她的小屋。“踏著吱吱呀呀的積雪,我的手不經(jīng)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有些膽怯,怕她責(zé)怪我,誰知,她反而用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甭愤b說。他還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獎后,他剛剛回到下榻的房間,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你是誰?你沒有事的活,我就掛斷電話了!”這時,命運的聲音從電話線那頭傳過來:“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說話的人穿著一件紅風(fēng)衣,在馬路對面的電話亭等他,他扔下電話,瘋了一樣跑下樓,橫穿馬路而過?!拔移婀制嚍槭裁礇]有軋著我!”路遙說。在他們短暫的接觸中,這位女士說,她曾經(jīng)來過西安,曾經(jīng)圍繞著那座住宅樓盤桓了很久,但是沒有勇氣去問問他住在幾號,沒有勇氣去叩響那個門扉。“哪家陽臺上沒有花草,那家就是我。等有一天,我老了,心靜下來了,再去擺弄它吧!”“她后來嫁給了一個海軍軍官! ”路遙對我說。我不知道路遙所說的這個故事中,真實的成分有多大,尤其是后來的相遇部分。但是,他確實有過這么一次初戀,而且,他懷著一種可怕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戀情,戀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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