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叫來了大夫，一看，他的舌胎很厚。

吃飯成了他的一個突出需要解決的問題。同時，也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情緒變得很壞，急躁不安，一副悲傷痛苦的樣子。

他說：“哎呀，這可怎辦呀，什么也不能吃?！?/p>

看到他悲傷的樣子，我真想安慰他幾句，可是又沒有極好的言語能把他從悲傷中帶向一種歡樂。

在那段日子里，他除了接受延安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的正常治療而外，再就是對飲食上的需求。

然而，醫(yī)院并不是一個小家庭，灶上的飯菜很難合他的口味。

每當(dāng)我從灶上給他打來了飯，起先還較可以，漸漸就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他不想吃這種飯菜，他想吃陜北的洋芋馇馇和小米稀飯。

但是，他見我打來了飯，或多或少都要掙扎著吃一些。

我看到他吃得很艱難，就對他說：“不想吃就別吃了，勉強(qiáng)吃進(jìn)去也是不好受?！?/p>

聽我這么一說，他就很快放下了碗筷，笑著說：“那就算了?！?/p>

同時，他還對我說：“你辛辛苦苦給我打來了飯，不吃幾口，我覺得心里對不起你。”

我說：“那有什么，不想吃就算了，你在病中還說什么對得起對不起。”

他總是這樣，直至臨終，仍然還要把給他做好的小米稀飯強(qiáng)迫自己喝上幾口。只有這樣，仿佛才能得到心靈上的平衡，才能對得起陪護(hù)他的人。

他離不開陜北。

他更離不開陜北的小米稀飯。

有回，躺在病床上的路遙突然想起吃玉米棒。他對我說：“世曄，你趕快給我買兩個玉米棒來，我特別想吃?！?/p>

別的，我還真有些難以辦到。但是，要吃玉米棒，延安街上出去到處都是。

于是，我對他說：“你等一下，我5分鐘就給你買回來。”

說著，我就走出了他的病房，剛出醫(yī)院大門就見一位老婆兒提一筐剛煮熟了的玉米棒。

我馬上買了兩個拿到他跟前。

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一口也沒吃。

“咋？不想吃。”我問。

“這太老了?！彼f，“吃了難消化?！?/p>

我說：“現(xiàn)在哪能有不老的玉米棒，嫩的誰買的吃?！?/p>

“老的我不能吃，你出去弄兩個嫩的?！?/p>

我上哪兒給他弄嫩玉米棒，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嗎？

但是，我還得給他弄，因為他是在病中。

看來，我非得當(dāng)一回“小偷”不可了。

于是，我便給他說：“你不敢睡著，看好液體，小心漏針，我給你出去偷嫩玉米?！?/p>

他看著我，笑了笑，說：“你去，我不睡，液體能看了。”

此時，我走出醫(yī)院大門，心里亂作一團(tuán)。我上哪去給他扳嫩玉米，即使出去真的鉆在人家玉米地里偷幾穗玉米，讓人家發(fā)現(xiàn)，不把我揍死，也能把我罵死。

然而，我不想讓病中的路遙對這個小小的要求失望，也就壯著膽子去文聯(lián)推了一輛自行車，駛向郊外。

郊外，有大片大片的地塊里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我把自行車放在玉米地邊，一頭鉆了進(jìn)去。

那時，盡管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但是，我心里仍然不安而慌亂。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我說什么也得下手了，即使讓人捉住，我想我說出襟懷，他們也會原諒我的。

慶幸的是我這次“小偷”做得還很高明，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騎上那輛破自行車飛快地蹬進(jìn)延安城。

然而，當(dāng)我把偷來的玉米讓人煮好拿給他，他卻僅僅吃了兩口，就癡呆呆地拿在手里，也不吃也不往桌上放。

我看到他這樣，問他：“你又不想吃？”

他說：“這一點營養(yǎng)也沒有，我……”

我知道，他想吃的只是想吃，真正給他拿到手，他又不想吃。

他就是這樣。

又是一次，他突然間又想喝蓮子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