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歌:困難的日子紀事——上大學前的路遙(2)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窮人的孩子心眼開,衛(wèi)兒挺懂事,和村里同年等歲的男女娃娃和睦相處,從不磨牙斗嘴,穿著件不合體的大襖子和打滿補丁的褲子,活蹦歡跳于他們中間,“藏野貓”、“打瓦片”、“黃鼬逮雞”,餓了,回家尋上塊冷團子,累了,連露腳趾的鞋也不脫,就上炕歇息,反正除了半截葦子席也沒什么怕弄臟的鋪陳。

晚上睡下,寒冷難耐,慈眉善目的大媽,將他拉進自己的被窩,捂熱他冰冷的雙腳片子,不知怎地,大媽覺著衛(wèi)兒久久不能入睡,布被在輕輕地抖動。

“衛(wèi)兒,你做什么?”

“我練習寫字。”

大媽這才摸見衛(wèi)兒,用小手指頭在肚皮上畫著,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她泣不成聲地念叨:“過了年,大媽給你買本子,買鉛筆,送你也上學?!?/p>

“大媽,我不逃學?!?/p>

母子倆緊緊地摟在一起。

1958年春季開學,衛(wèi)兒跑去報名。老師只考了他幾個筆劃稠的字,會認,也能寫對,又出了兩道算術(shù)題,就傻眼了。老師講解說,加法是添上,減法是去掉,他理解了,成了“插班生”,跟著上第二學期的課程。注冊時,老師說王衛(wèi)兒名子太土,把“兒”字換成個“國”字,王衛(wèi)國,是官名,盼其長大當個大官,保衛(wèi)社會主義祖國。

大躍進,反右傾,王玉德一個勞力顧三口人,苦沒有少受,力沒有少出,分下的糧卻不夠吃,更不用說缺錢花。他真懷念四十年代大生產(chǎn)那陣,兵荒馬亂,反而豐衣足食,要是還實行那時的政策,他就不信光景頂不上劉家圪嶗的首戶劉俊寬。

王衛(wèi)國挺會心疼老人,只要學習用具和同學一樣就行了,從不挑吃揀穿,大媽問過他,“衛(wèi)兒,人家娃娃吃好的,你愛也不?”

“愛哩,有時候愛得口水直往下流,可只要趕緊離開人家,眼看不見,也就不饞了?!毙l(wèi)兒的回答,深深地刺痛著玉德兩口子的心,逢上這么懂理的孩子,自己受死,也得供他把書念成,不念書的孩子成不了事,靈猴也須調(diào)教到。

四年以后,王衛(wèi)國考進了延川縣城關(guān)小學,這座雄踞于縣城堂坡的完小,教職工比劉家圪嶗的學生還多,四年級以下全是縣城干部和居民子弟,穿戴與用具,更非劉家圪嶗的學生可比。五、六年級經(jīng)過統(tǒng)考,招收城關(guān)公社范圍的部分農(nóng)村學生,住校、上灶,要交小米、白面、雜面、菜金洋,個別家寒的,拿不起米面,“低標準,瓜菜代”,在家里蒸成菜葉加麩糠的干糧,帶到學校在灶房加熱吃,這種學生稱“半灶生”,王衛(wèi)國自然屬于這一類。開飯鐘一響,“半灶生”都得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灶房,搶先取下自己的干糧,要不然,別的學生動開手,他們那些團力結(jié)構(gòu)極差的食品很快就被攪散架,不成形了,手不能拿,只得用筷子往碗里撥拉,碗被占住,湯也無處盛。

盡管學校規(guī)定,“半灶生”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課一上完就可以離校,回家取干糧,但夏季天氣酷熱,糠菜團子極易發(fā)霉變酸,從衛(wèi)生與健康的角度講,這樣的食物不能再吃,但農(nóng)家的孩子看見東西心疼,舍不得丟棄,硬著頭皮也要吃下去,每到這時,他們就離開飯隊,躲到墻角,閉著眼,屏住呼吸,伸長脖頸,狼吞虎咽,幾大口吞下肚,再來碗熬鍋水,就算一頓飯,總比餓著強。

王衛(wèi)國也撒謊。他知道了縣城文化館的閱覽室,那兒的書報真多喲,擺在黃油漆桌子上,專門讓人看。每到星期三、六下午,他心慌意亂地捱到課上完,急匆匆地趕到宿舍,取上干糧布袋,徑直跑向閱覽室,就像一頭饞嘴牛犢溜進菜園子,拼命地啃,不到下班關(guān)門,他是舍不得離開那個最使他留戀的地方。偶然被老師碰上了,他就煞有介事地說,已經(jīng)約好和村里某某一塊回,相跟上走,人家讓在這兒等,不見不散?;氐郊依铮3J钦茻魰r分,大爹大媽抱怨他不早點起身,他則又編謊說換了校長,不準“半灶生”提前離校了。

在小學,王衛(wèi)國最怕圖畫課,沒有道林紙,更沒有水彩顏料,連那種指頭蛋大的十二色硬塊水彩,一片也得一毛幾,他束手無策,只得端端地坐著,看同學們調(diào)色、畫畫,或者找個借口離開教室,不到下課不再回來。每到這時,美術(shù)老師便將教案紙遞給他兩張,他借這個同學的毛筆,用那個同學的水彩,三下五除二,敷衍了事,老師一般給他及格分數(shù),諒解其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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