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明哈哈大笑:“真的要是把這些弄錯了,引來的巧珍可就丑得成了問題?!彼D(zhuǎn)身問路遙:“這些你懂不懂?”
“我懂不了這么多?!甭愤b甘拜下風(fēng)。
吳天明對谷溪誠懇地說:“我聘請你做這部電影的民俗顧問。”
“不用聘。你們省里一個蚊子也管我們地區(qū)三個蒼蠅,需要什么盡管問?!苯又认种v七引八送,迎親時的嬪相只能是單數(shù),送親時的嬪相必須是雙數(shù),還有如何鋪氈,如何拜堂,甚至如何鬧洞房,都一一備述。最后谷溪說,“關(guān)于出嫁,我說的夠用了。不過,再說多少,也免費。”
這最后的玩笑,常常讓人感嘆。如果說,世界上要來一次如同小姐選美一樣的競選活動來選仁義君子的,谷溪的名次當不會太后。應(yīng)該承認,他的文化程度不如路遙高,寫作成就不如路遙大,在路遙的文學(xué)蒙昧?xí)r代,他確實是他的啟蒙老師,而路遙一旦脫穎而出,路遙就成了他的文學(xué)顧問。但誰能否認,在那精神與物質(zhì)同時匱乏的年月,他所給予的全方位的無私幫助沒有加速了這位作家的成功?而這種幫助又豈能以金錢來衡量?世界上不乏珍貴的東西,但谷溪給予路遙的真誠援助卻永遠如同崖畔畔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綻放著幽靜的凄美和獨特的俏麗。
繪陜北高原歷史變革長卷的《平凡的世界》問世了,作為書中次要人物詩人賈三原型的谷溪,為朋友的新勝利歡呼雀躍奔走相告,他來西安參加省政府為路遙舉行的嘉獎大會,會后,二人來到省作協(xié)的平房大院。那里的玉蘭花丁香花已經(jīng)開過,石榴花正開得如火如荼,臘梅花正在靜靜地鋪展開細嫩的長葉,在葉蒂處開始孕育著米粒兒似的花蕾,臘梅下橫放著一截枯木,那是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時經(jīng)常小憩的地方,攝影家曾經(jīng)把路遙坐在這段枯木上沉沉入睡的境頭凝固在畫面上,日后成為了一張經(jīng)典之照。如今路遙完成了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攀登,遠離了輝煌之后的鮮花與紅地毯,邀友人同坐在枯木上僻靜閑話。
剛剛在枯木上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來追逐,拿出一本本筆記求路遙簽名。路遙一一簽過之后打發(fā)走這批慕名者,趁著又一批慕名者未來之前,對谷溪說:“你看爾格把我欺侮得沒個盛處,咋,咱快走。”他拉了谷溪,快步出了東城門,在一家無人認得的小飯館里請友人吃灌湯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進環(huán)城公園的濃蔭下,細細地攀談起來。
路遙更多地想起了二十年與谷溪一同經(jīng)歷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忽然動情地說:“谷溪,你就像咱們陜北黃土山坡上的一卜菅草,個兒不大,葉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開俏麗的花朵。但根扎得很遠,生命力極強,即使掏出來在太陽地里曬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場雨,又生葉扎根,固定著不讓黃土流失,維護著黃土里的馬茹茹山丹丹藍花花金豆豆一撥一撥地開放……”
谷溪的眼里熱辣辣地,眼鏡片后邊閃爍著晶瑩的光,他說:“我是個平凡的老百姓,就做這么些吆雞關(guān)門的打雜事,能讓別人沖到前邊就很滿足。你還能記起我在延川二排18號的窯洞里給你說的話嗎?”
“什么話?”路遙問,“你在那個窯洞里說的話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谷溪說:“我說過,你的才能比我大,我做你的鋪路石,你踩著我的肩膀上……”
“這話太絕對?!甭愤b打斷谷溪,“不能說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寫詩,后來,我感到詩歌這碗誘人的湯水不適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說,但你一直癡心不改,始終熱戀著你的繆斯……我當時要寫黃土高原抒懷,至今都沒寫出來,而你就寫出來了,寫成了《啊,這個?!罚汉牵@個海,好氣派!千重峻嶺望不斷,萬架大山并肩排,山似江河嶺如浪,波瀾滾滾天際來……”路遙說著說著,就朗誦起來。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寫詩了,要是寫,我哪里是對手?我給你講詩的時候,只知道個形象思維,連個意象都解不開,就只會個比喻和押韻,還因為咱這陜北土音把韻都押到半坎坎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