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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紅了 十二

高粱紅了 作者:(法)亞丁


又一個晚上,還是在這個洞里,兩個朋友又開始了他們的夢想,這時他們聽見有腳步聲停在大黑門前。有人敲門喊道:“劉叔,劉叔?!?/p>

劉振華來到門前。

“是今天晚上。”

“我知道,我馬上來。”

劉振華跟屋里說了幾句話,很快出來了。

小田停了下來,用他富于表情的眼睛看著小良。

“怎么啦?”

小田眨著眼沒有回答,然后問他:“你想去看看嗎?”

“可是……好吧。”

兩個孩子撅著屁股就像母雞似的,從這狹窄的通道里退了出來,追趕著還沒出小巷的劉振華的模糊身影。小田和小良一個跟著一個,悄聲地走著,心里充滿了神秘。

出了小巷,劉振華在教堂前向左轉(zhuǎn),并加快了步伐。兩個孩子也跟著加快了步伐。

“你知道他去哪里嗎?”小良問。

“老黑叔家?!毙√锟隙ǖ卣f。

“去干嘛?”

“我不知道?!毙√锖孟癫辉敢饣卮?。“我知道他常去他家。我跟過他幾次,可他們門關(guān)得太快了,我沒能知道他們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劉振華又向右轉(zhuǎn),進了另一條村邊的小巷。

小田一邊走,一邊繼續(xù)說:“前幾次我是一個人,我沒敢去開閂上的門。這次我們是兩個人,一定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好嗎?”

“好。”小良握著朋友的手說。

在巷口,他們不得不等一會兒,劉振華向后看了幾眼,就進門了。隨后是閂門的聲音。

接著是一片寂靜。

“我們過去吧!”小田提議道。

可他沒動,小良也沒動。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像夜一樣重、一樣黑,就懸在他們面前,等著他們走過去,再砸在他們頭上。

“這個老黑叔,他怎么樣?”小良壓低了嗓子問。

“不知道,”小田含含糊糊地說,“他從不出來?!?/p>

“你從沒見過他?”

“見過,在我小的時候。不過,我不記得了?!?/p>

小良不吱聲了,在黑暗中看著他的朋友,然后把頭轉(zhuǎn)向大門。

“我們?nèi)グ伞!毙√镉终f。這一次他的聲音弱了許多。這句話更像是疑問,準備著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

小良沒有回答。他知道如果他要說的話,會是“不”,他們就會回去。他看了一下黑色的天空,星星在悄悄地閃爍;旁邊的樹枝上偶爾傳來幾聲鳥叫。在這荒涼的街上,沒有一個人影。他想這時候應(yīng)該很晚了,這是第一次他這么晚還沒上床睡覺。他看見了母親責怪的目光和父親求饒的神色,每一次他要求出去沒被允許,父親就會過來幫忙。

“你想回家嗎?”小田問他,一邊半轉(zhuǎn)過身去。

“不,我們?nèi)タ纯吹降自趺椿厥?!”小良幾乎叫了起來,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p>

“那就去吧?!毙√镉终f。

小良向前走,他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小田緊跟著他。

“這老頭有狗嗎?”

“有……”小田悄聲說。

他們又走了幾步,手牽著手,互相挨著,來到院門前。這是一扇很舊的、有裂縫的、看不清是什么顏色的門。沒有狗,孩子們松了一口氣。這時,他們聽見一陣輕輕的、微弱的音樂,從蓋著干草的矮墻上面?zhèn)鱽?,矮墻在夜色中黑蒙蒙的?/p>

“啊!我明白了?!毙√锝械?。

“是什么?”小良轉(zhuǎn)過身問,隨時準備逃走。

“彌撒?!?/p>

“彌撒是什么?”

“就是彌撒,我常聽我奶奶哼這個曲子?!?/p>

“彌撒……”小良自言自語地重復(fù)著。他不懂這個詞,可他好像不想去弄明白。他聽著這個音樂,如此地輕,如此地遠,如此地高,他覺得好像是他飛得那么高,那么遠,去抓住音樂把它帶到自己耳邊。直到今天他從沒有聽過音樂,對他來說,音樂就是清晨的鳥叫、夜晚蟋蟀的唧唧聲、夜里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和冬天的風(fēng)聲。可是今天,他傾聽著這“彌撒”、這音樂、這組和諧的聲音。一個聲音比較低沉,另一個比較輕柔,它們相互交匯、融合、繚繞;一個跳躍向前,另一個緊隨而至;比大白脖子上的鈴鐺聲更清晰,比小溪的淙淙聲更輕快,比動物的鳴叫聲更柔和……小良入迷地聽著。

音樂又一次響起,有男人們低沉的嗓音跟隨,就像有蜜蜂的嗡嗡聲伴奏。好像有很多人。

“你想進去嗎?”小田問,沒等小良回答,他就去推閂著的門了。如果門沒閂上,小良會說不。

“怎么才能進去?”

“這很容易?!毙√镎f。他開始在口袋里翻,結(jié)果什么也沒找到,他問小良:“你身上帶東西了嗎?”

“那要看你找什么了?!?/p>

“一把刀或一把尺,總之薄的、硬的東西?!?/p>

“如果你要的話,我有一把刀?!?/p>

“太好了?!毙√飱Z過小良的小刀,插進兩扇門中間,試著去移動門栓。

小良感到有重負壓得他不能呼吸,直到小田干完了他的間諜工作。門輕輕地吱嘎一聲打開了,他們感到迎面吹來一陣涼風(fēng)。

兩個孩子進到院子里,看見屋子只是一個谷倉,窗戶被許多蠟燭照亮著。里面門沒關(guān)緊,透出一道微光照著地面。

于是他們心砰砰跳著靠近屋門,看見微光中有二十來個男人,跪在一個黑胡子老人面前。老人閉著眼,全身穿著白衣服,含混不清地唱著。人們不時地和他一起背誦著什么,然后一邊嘟囔著不知什么話,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

在穿白衣的老人后面,可以看見一個男人被吊在一個大“十”字上,這個雕像和小良那天在教堂前看到的一樣。旁邊,一架舊的留聲機正播著音樂。

小良看著這些人緩緩地神秘地行動,一種莫名的情感油然而生。這些瘦弱、疲倦、吃不飽穿不暖的人經(jīng)受雨淋日曬,繁重的勞動壓彎了他們的脊梁,如今他們又在這個穿白衣的老人和這個被殘酷地吊起來的男人面前彎下腰來。在這沉寂而又喧嘩的氛圍里,蠟燭也不能夠驅(qū)散黑暗,小良似乎重新找到了一種在哪里已經(jīng)遇到過的感情,也許是在夢里,或者在小時候母親講的傳說里,他不記得了。他感到當他們一起畫十字,抬起頭注視谷倉的屋頂,說著這些小良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的話時,他身體的一部分乃至他的靈魂已經(jīng)加入到這些跪著的人們當中了。

當一個男人站起來面對在場的人時,音樂聲弱了,儀式好像要結(jié)束了。

“你爸!”小良推了下他朋友的胳膊肘說。

小田眼睛一亮,算是回答了他。

劉振華站在一張桌子前,在老人的邊上。他看了一會兒大家說:

“弟兄們,和我一起乞求上帝,讓他把我們從干旱和貧窮中拯救出來吧?!?/p>

他們又一次下跪,唱歌,劉振華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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