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躺下了,走了那么長的路,經(jīng)受了那么多的勞累和顛簸,費了那么大的勁才想明白?,F(xiàn)在,他終于可以蜷縮著身子,舒服、安靜地躺在那里,重新咀嚼一下白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了。要對那么多的事情做出總結(jié),以他不甚強的理解力,他需要休息,需要躺到他的棉被窩里。這條舊棉被打他出生以來就伴隨著他,散發(fā)出一股舊棉花的味道,讓他渾身放松。
他必須重新找回困意,在無窮無盡的遐想中重新建立他的自由王國。他每天晚上入睡以前都會處于這種境界,那是他在現(xiàn)實世界后的另一片天地,是隱藏起來的秘密。
這次長的旅行,從城市到這座貧窮的鄉(xiāng)村,也是一次遠離他自己的旅行,是他心靈的一次大動蕩。過去的時光已在他的內(nèi)心建就了一個大房子,一個裝滿了自己習(xí)慣的家。那里有夢,有圖,有景,有幻想,有親人,有游戲也有任務(wù),有笑聲也有呼喊,還有那些習(xí)以為常的言語……這一切,是他的靈魂和軀體都那么熟悉的內(nèi)在風(fēng)景,現(xiàn)在卻突然搖動,破碎……他必須要將這一切重建。這是他自己的人格,他自己的故事。這一切就像他不久前在院子里玩過的螞蟻窩,他一棍子把它捅破,螞蟻們驚慌失措,四處亂竄,正如一路旅行中他腦中那些想法瘋狂地奔涌。
似睡似醒。其實,在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保留著另一個隱藏的自身,縮蜷著身體;悄悄地藏在自己意識的陰影里,以此來平衡生命的變動。母親說得不錯:他根本不困。但這并不是因為他睡了一路,而是因為這身體的假睡掩飾了他的不安,而靈魂的真睡保護了他的平靜。
小良打量這陌生的房間,從一頭到另一頭,一盞油燈光線昏暗。這是他們的家,他的家。這是個狹小的房間,三分之二被這張全家人睡覺的大床占據(jù)了。小良的位置緊靠著墻。
這堵墻后面有什么呢?他不知道。就在墻的上面,開有一扇小方窗,夜色帶著寂靜從窗口滲進灑滿房間。
墻后有什么,母親應(yīng)該知道。她圍著床走來走去,整理著東西。當(dāng)她從油燈前晃過,房間一下便被黑暗淹沒,他只看見她的輪廓圍繞著一圈金色的光暈。他可以問她墻后有什么,但他更想自己去了解,他不想通過別人。他只需站起來,爬到窗戶上去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澳阍诟陕??”母親會用他不能忍受的口氣責(zé)備。小良沒征求她的同意就想干的事,對她來說,是不正常的。最好等一下,她會不會出去一會兒呢?
他旁邊,妹妹睡了,不時地發(fā)出輕輕的吮吸聲。睡夢中,她一定正在吃宋姥姥的烙餅,或者她自己就變成了烙餅也說不定。
小宋……小良閉上眼睛又感到了這個女人熱哄哄的氣味,昨天還不認識,今天他卻要叫“阿姨”了。除了她剛說的:“李縣長,你看行嗎,吃完飯,我們馬上開個會。”她還算可親。在這陌生的地方,她就這樣剛第一夜就從他那里奪走了父親。
“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有那么多事要一起研究?!?/p>
李先陽在答應(yīng)前令人難以覺察地猶豫了一下。小良知道其實爸爸不想離開家人,但只有他能看出來。黨的事業(yè)――革命是首要的。父母親向他重復(fù)過多少次。如果沒有黨,就沒有父親,那也就沒有家。為了黨的利益,小良必須接受,他默默地、傷心地看著父親走了。
“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