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車還未停穩(wěn)，一群等在那里的人就朝他們涌來。最前面領(lǐng)頭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男人，五十開外，黑色的絡腮胡子遮住他半張臉，空出來一雙閃亮的眼睛。他穿著農(nóng)民的土布衣服：一件無袖的短上裝和一條寬大的褲子，腰上系了根繩。他跟李先陽握手，就像久未見面的兄弟。

“你們肯定累了，李縣長。我是趙家祿?！彼懥恋匦χf道，就像感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小良被這哄亮的聲音驚得一哆嗦。那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很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李先陽一邊與他握手一邊說。

“我向您介紹小宋同志，公社婦女主任，委員會成員?！?/p>

那女人靦腆地向李先陽伸過手來，嘴角帶著微笑，說了一些禮貌的話。然后她靠近驢車，握住王楚華的雙手搖晃了好半天，又禮節(jié)性地撣撣自己肩上的塵土，把小玲抱到懷里。兩個女人開始聊天。

“小良，來向叔叔們問好?！崩钕汝枌鹤诱f。

小良還沒來得及跳到地上，趙家祿這個彪形大漢已經(jīng)抱起他。小良聞到一股強烈的煙草味。他看見那些臉湊近他，圍成一個圈。大家的嚷嚷聲似乎是一首圓舞曲。小良聽出了那舞曲的調(diào)子，卻記不起是哪首歌；抑或是一種內(nèi)心的回響，在他懂事之前的那種朦朧之聲。臉多得他數(shù)不過來，異口同聲地重復著同樣的曲調(diào)：“多棒的小男孩……”這聲音穿過田野，穿過平原的塵土，穿過太陽渾濁的光線，圍繞著他，驅(qū)使著他。他本想喊一聲“叔叔們”，但他不能，這個聲音太強烈了，那搖籃曲又太溫柔了。天黑了。該睡覺了。他要睡了。像以前在城里一樣的困。他說不出來“叔叔們”。這個詞在他內(nèi)心轟轟作響，像雷雨，又像雨季漲水的江河。

“最好先安頓下來。其余的呆會兒再說。”那個聲音建議。

“我都安排好了。”小宋回答說。“你們住在王姐工作的學校。我已經(jīng)叫他們整理了一個角落。那里安靜，離你的工作又近。有教師食堂，你們就不用自己做飯了。我們?nèi)タ匆幌掳伞！?/p>

小宋牽著驢引他們向村子的另一頭走去。

小良看見父親又與那些人握了一回手。李先陽重新拉住了驢的韁繩，沿著小宋指的方向，走進一條靠近教堂的小胡同。

天差不多全黑了。村子都睡了。只有驢的蹄聲沿著教堂的圍墻回響。墻后有什么，這么大回聲？小良心里想。這頭驢從沒發(fā)出過這么大的聲音。是驢，還是墻？熱情的聲音離開了，只剩下這蹄子聲。小良又抬起頭。他真正醒了。在黑暗中，他看出了尖拱形的高大的窗戶。在農(nóng)民們簡陋房屋的映襯下，教堂顯得十分宏偉。小良有點害怕。什么鬼神住在這陌生又陰暗的地方？是誰在這些彩繪玻璃窗后偷窺著他們？他會不會突然跳出來？或者他永遠不會跳出來，而是一直呆在那里，在黑暗中窺視他們？

“這個教堂真大！”

“是的，是挺大?！毙∷握f。

她放慢腳步，牽起了小良的手。

“以前這里是法國人建的教堂，現(xiàn)在不是了。以前外國反動派在這里用宗教毒害我們的人民，以便更好地統(tǒng)治我們，現(xiàn)在這里是我們的黨委所在地。在這兒，我們接受黨的指示，領(lǐng)導這個地區(qū)的革命?！?/p>

小良努力地聽著這個女人的話。這些話他很熟悉，他在學校的政治課上聽到過。這聲音充滿了威嚴。這只握住了他的手和其他人的手有著同樣的熱情。但有什么東西讓他感到不舒服：那種生硬的出人意料的動作，那種施加于人的壓力，還有說話時那一蹦一蹦不連貫的節(jié)奏?！敖烫貌淮嬖诹耍边@女人說。說了三次。他感到手被攥得更緊了。這使他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