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您救救朱宣,他離開神殿了?!?/p>
巫姑聽見“朱宣”二字,面上一滯,慢條斯理道:“那又如何?”
“他走了!他走了你不知道么?”嬋娟絕望地嘶叫著,“我終于能夠逃出來找他,卻發(fā)現(xiàn)后院的小屋已經(jīng)空了,到處都沒有,我都找遍了!”
巫姑不語。
“離開神殿他會死的!”
“難道不是你慫恿他走的嗎?”巫姑憤怒道,“不是你給了他月影綃,他怎么走得出去?他在神殿中住了十七年安然無恙,現(xiàn)在如果他死了,也是你害了他!”
殿中眾人皆不知朱宣為何物,面面相覷。巫姑的事情本來就神秘,此時似有重大的秘聞揭曉,人人側(cè)耳傾聽。
嬋娟聽見巫姑的話,臉色煞白,“我從來沒有害過他。走出神殿是他最大的心愿,我只是幫助他去實現(xiàn)。我愛他,所以要讓他得到自由――”
“得到自由?那么他就同時得到死亡好了!”巫姑怒道。
嬋娟呆住了,她漸漸悟了過來,“原來你是……寧愿他死?”
“對他而言,自由和死亡是等同的,但他執(zhí)意要做這樣的選擇,怎么叫做我寧愿他死?”
“可是你救他不過舉手之勞啊,師父!”嬋娟仍然不肯放棄。
巫姑瞳孔縮了縮,背過身,不再答理她。她從銅鏡中,看到了自己依然鎮(zhèn)定的臉,看見嬋娟支著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年輕的臉上寫滿了輕蔑和憤恨,那種神情令她害怕。
終于嬋娟不再哀求,“你無恥地欺騙了朱宣……和我,其實你心里最明白,為什么他不能走出神殿,恰恰是你自己的詛咒,害了你親生兒子的一生!”
“你住嘴!”巫姑狂喝道。
“你攔著我沒用了?!眿染旰敛皇救?,反而提高了聲調(diào),“我一早就告訴過你,我全知道了。高唐廟的秘密,你的秘密。”
巫姑渾身發(fā)抖。她抓起銀匕首朝嬋娟擲過去。少女躲閃不及,前額被撞破了,鮮血沿著眼角面頰流下,仿佛判官的朱筆,畫出了猩紅觸目的一豎。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巫姑有一個親生兒子的事實,神秘詛咒的存在,這些東西忽然間浮出了水面。大家看著這個大膽沖撞了巫姑的少女,不知所措。
有人偷看清任,青王只是沉默著,呆呆地盯著巫姑和嬋娟。春妃垂著頭。白氏父子也說不出話,事態(tài)的發(fā)展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沒有人敢于開口說話,更沒有人敢上前拉住這對幾乎要發(fā)狂了的師徒。
嬋娟沒有擦拭血跡,她只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平素文雅的巫姑竟會有如此舉止?!拔以?jīng)那么仰慕你,師父?!彼卣f,“甚至你不肯救我,將我逐出神殿的那一天,我都不曾怨恨你。我對自己說,師父太過于愛護朱宣??墒俏以诟咛茝R中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前所未見的可怕詛咒。令人作嘔的是,那粉墻上的咒語,還是用尚未凝固的人血寫成的!你們――你們這些巫姑的信徒,你們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么嗎?那上面寫著:我用這個死去嬰孩的血液,詛咒他的家族將不會有后代,詛咒他所有的血親在罪孽中度過殘生,詛咒這個王國終將以最可怖的形式覆滅!”
即使最謹慎的人,也在這句話的震撼下,發(fā)出了恐懼的驚呼。
“甚至――這個詛咒最終也害了朱宣,你都不肯取消它!對你而言,親生兒子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個復(fù)仇的意愿。你根本不愛他,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你只會無止境地占有!”
“你懂得什么?”巫姑根本沒有被嬋娟的話語擊倒。那些恐懼憤恨的人群,反而使她高高地揚起了她的頭,“你不過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你根本不懂得任何苦難!你看見過你最尊敬的人在你面前血濺三尺嗎?你經(jīng)歷過自己的國家在入侵者的鐵蹄下覆亡、親族們淪為賤民被異族的武夫蹂躪嗎?你曾經(jīng)有一個不到十歲的親妹妹一邊叮囑著你復(fù)仇一邊跳河自殺嗎?你知不知道被人當作獵物來射殺來進貢是什么滋味?你知不知道被凌辱是什么滋味?那種如蛆附骨永不超脫的孤獨和絕望,像烙印一樣打入靈魂,生生世世都無法解脫!你的那些犧牲的情趣,那些正義的幻想,跟這些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哈!但愿你有機會將這些苦難一一經(jīng)歷,否則你對我的指責永遠都是蒼白可笑的!”
她站在神殿前高高的臺階上,驕傲地望著驚懼不已的人群,就如同征服者睥睨失敗的敵人。嗚咽的夜風吹起了她長長的黑袍,像一只鬼魅的大鳥在乘風起舞。很多年前那個毅然絕決的少女瑤姬,似乎又回到了她身上。
“不要譴責我對你們施下殘酷的詛咒,沒有一個孩子是我殺死的,”她說,“任何詛咒,都需要人心的信愿才能實現(xiàn)。而你們――你們這些貪婪虛偽的青夔人,本來就心懷惡意,罪孽深重。你們末日不遠,先譴責你們自己罷!”
巫姑凄厲的話語,就像刀鋒掃過眾人的胸口,冷得讓他們啞口無言。神殿的上方,猶如被死亡的神靈所俯視,從而一片死寂。
“公主……”忽然,一個微弱的聲音飄了過來,“公主……”
巫姑悚然一震。那熟悉的聲音就像一盆清涼的冷水兜頭澆下。聲音的來處不遠,就在臺階下不遠處,然而聽起來,卻像是遙遠的虛空中有人在嘆息。青裙傀儡的臉上,浮著難以言喻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