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五(6)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下午我們坐地鐵去。我終于也帶如花坐一次地鐵。――那最接近黃泉的地方。也許那就是黃泉。先自中環(huán)坐到太子,再跑到對面轉(zhuǎn)車,由一個箱子,進入另一個箱子中。

這是一個交叉站,車剛開不久,迎面也駛來另一列地鐵,在這幽晦的黑忽忽的黃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認得,隔著兩重玻璃,望過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紙扎公仔的個體。大家都無法看清。對面有否相識的朋友愛人,又擦身而過。我們,會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車中,莫非全是趕著投胎的鬼?也不奇怪,又沒有人證明不是。

地鐵開得極快,給我一種不留情面的感覺。冰冷的座椅冰冷的乘客,連燈光都是冰冷的呀。有兩個婦人便在那兒把自己的子女明貶暗褒,咬牙切齒,舞手蹈足:

“我那個女真蠢,畢業(yè)禮老師挑了她致詞,她竟然不知道,回來念一遍給我聽,第二天便要上臺了,哪有這樣大頭蝦的?”

“我的兒子呀,真想打他一頓。他要表演彈鋼琴,還忘了帶琴書,全班只他一個人學琴,往哪兒借?結(jié)果逼著彈了,幸好效果不錯,否則真氣死我!”

如花便木然立在她們身旁。她們一點也不發(fā)覺,于冰冷的氛圍,尚有一個鬼,聽著她今生來世都碰不上的煩惱。

到了彩虹站,我們步上地面,在一間安老院的門外截的士。不久,“邵氏影城”那SB的標志在望了。

守衛(wèi)問我們來干什么,阿楚把她證件出示。因為她的身份,我們通行無阻。如果不是阿楚,在這最后的一個環(huán)扣中發(fā)揮了作用,事情也就不那么順利??上攵?,都是緣分。

“喂,阿楚,星期天水靜河飛,也跑來這兒?沒有料到呀。”

有個行家喚住阿楚。我看過去,見她們都隨同一個蠻有威嚴、但又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到處逛。

“那女子是誰?”我問阿楚,“好像一個‘教母’?!?/p>

“冰姐,”阿楚給我倆介紹,“她正是邵氏的‘教母’,掌宣傳部,是一塊巴辣的姜。這是永定,我同事、男友。”

“阿楚,你別帶他亂逛,萬一被導演看中,拉了去當小生,你就失去他了?!?/p>

經(jīng)這冰姐如此一說,我十分地無措,卻又飄飄然。阿楚見我經(jīng)不起“宣傳”,偷偷地取笑。在邵氏里當明星的,一天到晚被這般甜言蜜語烘托著,怕不早已飄上了神臺,無法下來?但此中的快樂……難怪那么多人投奔銀海,投奔欲海。

“不會啦,”阿楚道別,“他太定,不夠放,當不成小生,我很放心。”

如花在一旁,靜待我們寒暄,然后步入影城的心臟地帶。一路上,都是片廠、布景。在某些角落,突然置了神位,燃點香火。黝暗的轉(zhuǎn)角處,又見幾張溪錢。不知是實物,抑或是道具。我和如花都是初來乍到,但覺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恨不得一下子把這怪異而復雜的地方,盡收眼底。

未幾,又見高棟連云,雕欄玉砌,畫壁飛檐。另一廠,卻是現(xiàn)代化的練舞室,座地大鏡,健美器械,一應俱全。

不過四周冷清清的,還沒到開工時刻。而走著走著,雖在下午時分,“冷”的感覺襲人而來。不關(guān)乎天氣,而是片廠乃重翻舊事重算舊賬之處呀。攪戲劇的人,不斷地重復一些前人故事,把恩怨愛恨攪成混沌一片。很多橋段,以為是創(chuàng)作,但世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億個故事,怎么可以得知,他們想像的,以前不存在?也許一下子腦電波感應,無意地偷了過來重現(xiàn)。真邪門!我們到那簡陋的餐廳坐一下,不久,天便昏了。

開始有一陣金黃的光影鍍于這影城上,每個人的臉,都發(fā)出異樣的神采。演員們也陸續(xù)化了妝,換了另一些姿態(tài)出現(xiàn)。今天開中班, 惟一的片在此續(xù)拍,那是一部清裝戲,好像有狄龍。但我們又不是找狄龍,所以盡往茄喱啡堆中尋覓。

阿楚上前問一個男人:

“請問,陳振邦先生回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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