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日后再同你通電話?!?/p>
“也不必了吧。從前的事都過去。我母親去世前,他也不相往來。袁先生,說來我與他沒感情,一直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會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見?!?/p>
對方的電話早已掛斷,我猶握住不放,好像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個救生圈。我知道了,但還沒有找到。
兩個女人略自對話中領(lǐng)悟到線索,一齊盯著我。嘿,此時不抖起來,更待何時?
“十二少在清水灣一間片廠中當(dāng)茄喱啡。清水灣?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來。
這答話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驚。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實(shí)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為什么?”阿楚忙問。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趕去投胎的女人,她們都是自殺的。我見她們雖有先來后到之分,但總是互相嘲笑。說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p>
“唔,讓我考考你――”阿楚頑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個,有一雙大眼睛,據(jù)說還是四屆的影后呢。我從沒看過她的電影,不過她風(fēng)華絕代,死時方三十歲。大家都勸她:人生總是盛極而衰,窮則思變,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虛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樂?”
“那是林黛?!蔽艺f。
“還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個很憂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紅色絲絨釘膠片晚禮服,這旗袍且綴以紅玫瑰。她生前拍過幾十部賣座電影,死后銀行保管箱中空無一物。聽說也是婚姻、事業(yè)上雙重的不如意?!?/p>
“我知啦,她是樂蒂!”阿楚像猜謎語一般。這猜謎游戲正中她上中下懷。
“還有很多,我都不大認(rèn)得了。”
當(dāng)然,一個人自身的難題尚未得以解決,哪有工夫關(guān)心旁人的哀愁??傊饔星耙?。
“我記得,我數(shù)給你聽――”阿楚與如花二人,一人數(shù)一個,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化是非為常識問答講座,“有李婷啦、杜鵑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還有個男的,他是導(dǎo)演――”
“叫做秦劍。”阿楚即接。
我見這一人一鬼,再數(shù)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來是要回去報(bào)到的,她的“訪港”期限已滿。
“如花,你不要與她一起發(fā)神經(jīng)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設(shè)法見十二少一面?”
她靜下來。
“我們差一點(diǎn)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靜了。
這與數(shù)算別人的苦難有所不同,面臨的是切膚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嚴(yán)肅而決斷地說,“我決定多留一天!?!?/p>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來說話?不過是延遲一天才走吧,用不著如此可怕?!?/p>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這樣一上來,來生便要減壽?,F(xiàn)在還過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轉(zhuǎn)生之時,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許,來生我只好過著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說,你將仍然是一個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趕快走吧?!?/p>
“已經(jīng)遲了?!?/p>
如花說:“當(dāng)我在戲院,聽到你們最后的線索時,我已知冥冥中總有安排。我要見他,見不到。想走了,卻又可能會面,一切都不在預(yù)料之中。我已下定決心,多留一天?!?/p>
我無話可說:“好!如花,我們明天出發(fā)!”――雖然遲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這七天,不,八天,真是歷盡人間鬼域的滄桑聚散。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