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楠:還是心有余悸。
劉青石:對,他們覺得我和危險是連在一起的,和我太接近了沒有好下場,所以我在臺灣待了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和孩子們見面也有隔閡,我們一見面就分三國,一個是贊成獨立的大女婿,二女婿是傾向國民黨的,我是傾向共產(chǎn)黨的,說話都不一致。我總覺得有內(nèi)疚啊,只盡到生育之責任,沒有盡到養(yǎng)育之責任,所以我自己到洛杉磯去找工作。找什么工作呢?幫廚。我那會兒59 歲了,每天干12 個小時,因為我受過苦啊,也不覺得怎么樣。人家日本人都害怕了,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這么重體力勞動。要關(guān)門的時候,我負責刷油鍋,一小時掙三塊七毛五。
1983 年,得知自己已獲得平反的劉青石,一個人從美國踏上了飛往北京的班機。在他看來,這里是他精神上的歸宿?;氐奖本┑膭⑶嗍幌氚察o地走完自己的余生,然而1990 年,一個臺灣中年男子的突然到訪又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這個不速之客是40 年前因劉青石妻子告密而被捕槍決的唐志堂的兒子。在唐志堂被槍決之后,他在臺灣一直過著受歧視的生活。因此心中對劉青石充滿了仇恨,一度想要殺了劉青石替父親報仇。劉青石對好友的愧疚消弭了他心中的仇恨。
1991 年,劉青石見到了唐志堂的妻子陳玉枝。丈夫被槍決后,陳玉枝為了孩子一直未婚,62 歲依然孤身一人。1992 年的冬天,劉青石和陳玉枝結(jié)婚,在人生的黃昏組成了一
個新的家庭。2003 年,在一起相依相伴走過10 年后,陳玉枝老人平靜地離開了人世。臨終前她告訴劉青石,這10 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劉青石:我心里跟唐志堂講,受苦受難的是你的家屬,我想只要能夠做一點哪怕是微薄的貢獻來彌補我的良心的苛責,我就滿足了。希望他理解我,諒解我。
陳曉楠:你有一種還債心理。
劉青石:還債的心情。這么多年來,說實話我也有埋怨的時候,但都是一會兒就過去了,因為我想到我當時參加革命的目的,想到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想到犧牲的同志,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內(nèi)心是平靜的。我對得起黨,對得起自己的信仰,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那些被我連累的人。我現(xiàn)在回臺灣就是給父母掃墓,除去這個以外我誰也不敢見。說實在的,比起他們來,我心里有愧,畢竟我還活著,我本來應(yīng)該跟他們一塊兒走的。
□ 陳曉楠
86 歲的劉青石如今獨居在北京,和其他大爺大媽一樣,每天早上他都會出門遛遛彎,鍛煉鍛煉身體,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會下樓和其他的人聊聊天、下下棋。每天小時工給他上門做一頓飯。而大部分時間,他也只是待在屋子里面讀讀書、看看報。在外人眼里,他的確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退休老人。只是稍讓人們覺得有點奇怪的是,80多歲的老人了,卻一個人孤身居住,很少看到他家里有人拜訪,對自己原來是從哪里來的,做過些什么,經(jīng)歷過些什么,他也很少提及。周圍沒有人能夠想得到,眼前的這個并不引人注目的老人,擁有著和他們絕然不同的人生。
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劉青石最愛說的一個詞就是“一言難盡”。知道他的故事的人非常少,但是知道的人都會跟他這么說:“您的人生真的是太傳奇了!”每當這個時候,劉青石就會意味深長地笑一笑,因為他知道,對他來講,這“傳奇”二字寫來實在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