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閱讀報紙上的訃告以及準(zhǔn)點(diǎn)收聽來自醫(yī)院方面的新聞報導(dǎo)是他的習(xí)慣。漸漸地,那些相識七十多年的人陸續(xù)離世的消息已不再讓他感到驚訝?!八麄兌甲吡?,”他對孩子們說。“現(xiàn)在剩下的沒幾個人了,還健在的,也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人??晌乙呀?jīng)釋懷了,畢竟,我都四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終究見不到的話,也就罷了?!?
然而,當(dāng)他聽到海蒂·路易斯的死訊時,他還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心理上難以承受。
“我猜你會說她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周末的時候,小兒子詹姆斯過來看他,他向詹姆斯坦白道,“她婚前叫海蒂·凱瑞,當(dāng)然,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我們什么也沒做,只是拉拉手罷了。記得有一次,我送給她一把梳子,所有的男孩子就都認(rèn)為我戀愛了,但從此以后我再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爸爸,這聽起來很像愛情這么一回事啊!”詹姆斯開玩笑說,“媽媽知道您的這段往事嗎?”
他大笑了起來,漸漸笑出了眼淚,“上帝啊,孩子,你媽她不知道。要是她知道,肯定會大發(fā)脾氣的。我那時候才多少歲來著?十二歲吧?也許是十三歲,我是自那很久以后才遇見你媽的?!?
“爸,這對我來說很嚴(yán)重哦?!?
他再次大笑起來。他喜歡小兒子,詹姆斯的到來仿佛是一個溫馨家庭的小樂曲,他是兩人激情的偶發(fā)物,是中年生活中的驚喜。詹姆斯的出生極具戲劇性。克拉懷孕前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將懷上個男孩,這個男孩將會代替死去的長子來到他家。從那天起,克拉就確信自己的懷孕是真的,她向他宣稱,“我會生個男孩。”
因?yàn)橄肫鸷5佟ぢ芬姿沟碾x世,他的笑聲不得不停下來,臉色再次變得凝重。他依稀記得詹姆斯從亞洲回來的那天,他比預(yù)期時間還早了一個星期。當(dāng)時,他正在南北戰(zhàn)爭公墓附近的農(nóng)田里勞作,一輛車停在了馬路上,詹姆斯走下車,穿過馬路和父親擁抱。兩人計(jì)劃要給克拉一個驚喜——在他繞著彎子和她說話的時候,詹姆斯正好繞過房子從后門悄悄進(jìn)來。
在房間里,他對她說,“如果你期待某事夢想成真,那會是什么事?”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問。
“如果你想要什么東西,那會是什么?”
她狐疑地看著他,“不知道,一輛新車吧。為什么你這么問?”
“就這些?你只想要輛新車嗎?”
“嗯——”
“仔細(xì)想想,想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事?!?
忽然,她兩眼放光,慢慢地,淚水溢出眼眶,嘴唇輕顫,“我想看看孩子?!彼郎厝岬卣f道。
那一刻,那一瞬間,詹姆斯穿過后門來到她的身后,說道:“嗨,媽媽?!?
他仿佛遭到電擊一般,但是仍然笑意盈盈地看著她摟著小兒子,他從沒見她如此開心過。
“是哦,爸,對我來說這件事很嚴(yán)重嘛?!闭材匪褂终f了一遍。
他呷了一口自釀的葡萄酒,意識到自己喜歡和詹姆斯待在一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可以和詹姆斯一起共飲卻不會覺得不自在。詹姆斯不是牧師,他是美國煙酒火器管理局的調(diào)查員。
“海蒂后來嫁給了尼奧·路易斯,但這樁婚姻很痛苦。那個家伙是個十足的傻瓜,他總是干蠢事?!彼贿呎f著一邊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對自己的回憶很認(rèn)可,想著想著,嘴角也漸漸上揚(yáng)起來?!皟鹤?,我們還在上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需要背誦一首滑稽詩,我們的老師米爾·百麗老太太把尼奧叫起來,對他說,‘尼奧起立,背首詩給大家聽聽?!F(xiàn)在想著當(dāng)天的情景,我都感覺能看見他。尼奧站在書桌旁邊,我記得他說:‘啄木鳥啄木,啄木鳥啄木,啄木鳥啄門柱。啄呀啄得好用力,啄木鳥痛斃?!被叵肫甬?dāng)時的場景,他突然大笑不止,直到笑出眼淚。
“聽起來他好像個活寶,爸爸。”詹姆斯說道。
“有一次,米爾·百麗老太太試著向我們解釋人類也屬于動物中的一種,尼奧偏要跟她抬杠,聲稱他一點(diǎn)兒也不相信老太太的話。他說母牛屬于動物,可他卻是人。米爾·百麗老太太就說,‘尼奧,我和一頭母牛有什么區(qū)別?’于是尼奧說:‘母牛有四條腿,您只有兩條?!闭f到這里他再次大笑起來,淚流滿面。他用手擦干眼淚,說道:“沒人知道海蒂怎么會看上他。”
“爸爸,我?guī)泝x館看看她好嗎?”小兒子詹姆斯向他建議。
“聽起來不錯,”他說,“我喜歡這個主意。出發(fā)之前,我得去理個發(fā),再去雜貨店買點(diǎn)東西。”
當(dāng)他拄著拐杖慢慢穿過草坪和門廊,和詹姆斯一起來到殯儀館的時候,大廳里已經(jīng)有六個人,正坐在搖椅上。這些人安靜地坐著,他們的表情淡然,似乎來這種場合已是習(xí)以為常了。詹姆斯很驚訝父親竟然認(rèn)識他們,他們也認(rèn)識父親,而且父親的到來讓那些人很興奮。他們彼此顫巍巍地握手,朗聲笑著,一起追憶似水年華,因?yàn)槌磷碛谕舻囊菔轮?,而突然變得激情四射,年輕又有活力。
“海蒂的事太糟糕了,”他說,“我昨天聽說了她的死訊。”
“她是一個好女人?!逼渲幸蝗送榈卣f道。這人想了一會兒,又說:“我好像記得你和她好過,山姆?!?
“哦,對,”另一人說,“我們那個時候多大?10歲,11歲?”
“上帝啊,”他面露輕松,轉(zhuǎn)身對兒子說,“我們70年后相聚,這些人還改不了八卦的毛病,孩子?!?
大家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尼奧怎么樣了?”他問道。
“他沒事,”一人感慨道,“他會想念海蒂的,這是肯定的。我估摸著這個女人降住他了,老天知道,確實(shí)是這樣?!?
“別以為尼奧像以前那么傻?!彼f。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再次相視而笑?!八緛砗苌担逼渲幸蝗苏f道,“一直都是。海蒂改變不了他,她只是讓他改進(jìn)了一些?!?
“我已經(jīng)差不多15~20年沒見過他了,”他說,“那時候我還在農(nóng)業(yè)局,開會的時候見過幾次面。尼奧永遠(yuǎn)都是傻乎乎的,但是每個人都喜歡他。有次我們一起去紐約開會,結(jié)果他把自己丟在百貨公司不知道該怎么走了。他在這里嗎?”
那些人忽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在里面,幾分鐘前他的兩個女兒和孫子還在這兒,剛走?!?
“我想我該進(jìn)去看看海蒂。”他說。
“很高興見到你,山姆?!逼渲幸蝗藢λ@樣說,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我們這些老家伙應(yīng)該時不時地聚一下!”有人建議道。
“我們原來沒有聚,”另一人補(bǔ)充說,“哪怕有人去世,我們都沒聚過。我們就只會坐在這些搖椅上,空等自己的死期?!?
忽然,有人大聲笑起來,笑得禁不住開始劇烈咳嗽,連連喘息。“我們這個圈子一年比一年小了,”他邊喘氣邊說道,“我們就是坐在這里等死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