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自強不息”這一成語，人們或許并不覺得陌生；但如果說它出自于《周易》，不少朋友大概還不十分了然?！兑讉鳌吩诮忉尅肚坟詴r說過一句話，叫“天行，?。痪右宰詮姴幌ⅰ?。這就是“自強不息”一語的出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句話很是耐人尋味，“君子以”是“君子應(yīng)當(dāng)”的意思?！熬討?yīng)當(dāng)”如何呢？“應(yīng)當(dāng)”“自強不息”。為什么應(yīng)當(dāng)“自強不息”呢？因為“天行，健”?？梢哉f“天行，健”，是“君子以”的所以然之故。用專業(yè)一點的術(shù)語說，是“君子以”的哲學(xué)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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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為什么“天行，健”，君子就應(yīng)該“自強不息”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須從《周易》中的“健”字入手。

“健”字在《易傳》中共出現(xiàn)了15次。其中，《彖傳》中出現(xiàn)了10次，《象傳》、《文言傳》、《系辭傳》中各出現(xiàn)了1次，《說卦傳》中出現(xiàn)了2次。除《說卦傳》中有一條是指震卦外，其余14條均是指三畫卦乾而言的，如《乾·象傳》、《乾·文言傳》、《需·彖傳》、《訟·彖傳》、《小畜·彖傳》、《泰·彖傳》、《同人·彖傳》、《大有·彖傳》、《無妄·彖傳》、《大畜·彖傳》、《夬·彖傳》等。這些材料中的“健”字，基本上都是用來解釋卦象中的三畫卦乾的。可見，“健”是乾卦所獨有的品格之一。

另外，在《周易》中，還有幾個六畫卦中含有三畫卦乾，但《易傳》并沒有以“健”來解釋它，如《履》、《否》、《遁》、《大壯》、《姤》等。不過《否》之《彖傳》曰：“內(nèi)柔而外剛?！薄洞髩选分跺鑲鳌吩唬骸皠傄詣?。”《姤》之《彖傳》曰：“柔遇剛?！本怯谩皠偂弊謥斫忉屒?，說明“剛”也是乾卦的主要品格。

《易傳》以“剛”釋乾，是有它的原因的，那就是在它看來，乾是陽類屬性的總代表，用《系辭傳》的話說，即“乾，陽物也”。因此，乾卦的卦象全部是由陽爻組成的（無論是三畫卦還是六畫卦），可以說是純陽之體。而乾卦之外的其他卦中的陽爻，其性質(zhì)自然也就反映或分有了乾的性質(zhì)?；蛘邠Q句話說，《周易》六十四卦，無論是哪一卦，其中的陽爻，都在該卦中彰顯著乾健之性的作用，不管這種作用是否適當(dāng)。

要而言之，乾的品格為“剛健”。

那么，為什么在《周易》中乾卦的品格為“剛健”呢？這是因為乾在《周易》中象征天，乾的基本取象為天。請看下面的例子：

天行，??；君子以自強不息。（《乾·象傳》）

云上于天，需。（《需·象傳》）

天與水違行，訟。（《訟·象傳》）

風(fēng)行天上，小畜。（《小畜·象傳》）

……

組成《需》卦和《訟》卦的兩個三畫卦分別是乾和坎（位次不一樣），據(jù)《說卦傳》，乾為天，坎為水，又為云，所以兩卦的《象傳》分別謂之“云上于天”、 “天與水違行”。組成《小畜》的兩個三畫卦分別是乾和巽，據(jù)《說卦傳》，巽為風(fēng)，所以《小畜》卦的《象傳》謂之“風(fēng)行天上”。其他如《履·象傳》、《泰·象傳》、《否·象傳》、《同人·象傳》、《大有·象傳》、《無妄·象傳》、《大畜·象傳》、《遁·象傳》、《大壯·象傳》、《夬·象傳》、《姤·象傳》等，也都是以乾之取象為天，并以此而立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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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為什么《周易》要把天作為乾的取象，并用乾象征天呢？這個問題說來復(fù)雜，大體而言，與古代天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關(guān)。讓我們先來看一段材料：

天有純剛，故有健用。今畫純陽之卦以比擬之，故謂之象……天行健者，行者運動之稱，健者強壯之名。乾是眾健之訓(xùn)……偏說天者，萬物壯健，皆有衰怠，惟天運動日過一度，蓋運轉(zhuǎn)混沒，未曾休息，故言天行健。（孔穎達(dá)《周易正義》卷一）

這是唐代著名學(xué)者孔穎達(dá)在《周易正義》一書中解釋《乾》卦的《象傳》時說過的一段話，大意是，天有純剛的屬性，所以有剛健的功用?！吨芤住酚萌齻€（或六個）陽爻象征它，也正是為了以此模擬天的剛健。而天之所以有這種剛健的屬性，乃是由于它周流運轉(zhuǎn)，沒有停息的時候；在在生動，沒有衰竭的時候?？追f達(dá)在該書中還引用三國時期的著名人物劉表的解釋說：“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fù)始，無時虧退，故云天行健。此謂天之自然之象。”很顯然，孔穎達(dá)所謂的“惟天運動，日過一度”也好，劉表的“天體之行，晝夜不息”也好，他們都是在以天文學(xué)意義上的天為根據(jù)，解釋乾卦“剛健”之性的來源。類似的解釋還有很多，如三國時期的著名易學(xué)家虞翻就曾用“天一日一夜過周一度”解釋“自強不息”（李鼎祚《周易集解》引）。

眾所周知，在中國的古代，天文學(xué)是相當(dāng)發(fā)達(dá)的，據(jù)傳早在黃帝時期，就曾“考定星歷，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閏余”（《史記·歷書》）。到了堯帝的時代，便已形成了“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尚書·堯典》）的較為成熟的歷法系統(tǒng)。至于夏商周三代，天文歷法就更是趨于完善了，如殷商王朝以干支紀(jì)日，周而復(fù)始，一年12個月，并有置閏；同時還對日食和新星等異常天象有所記錄。這些無疑對成書于西周初年的《周易》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周易》本屬于筮占類著作，但由于它的筮占是透過由陰爻陽爻組成的卦畫及卦畫所組成的卦象來完成的，所以，其中也明顯地吸收了許多星象學(xué)方面的知識和內(nèi)容。例如近代著名學(xué)者聞一多先生就曾經(jīng)利用天文學(xué)的知識，對《乾》卦作出過頗具特色的解釋。李鏡池先生受此啟發(fā)，釋《乾》卦的“龍”字為龍星，并認(rèn)為“潛龍”就是秋分的龍星。參見李鏡池：《周易通義》，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其他如“月幾望，吉”（《歸妹》六五）；“宜日中”（《豐》）；“日中見斗”（《豐》六二、九四）；“日中見沫”（《豐》九三），“月幾望，馬匹亡”（《中孚》六四）等，也分明是與天文星象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話語。誠如《系辭傳》在記述八卦的起源時所說的，“仰以觀于天文”，“仰則觀象于天”，“天垂象，見吉兇”，等等。乾卦的取象于天，也正與此有關(guān)?？梢哉f，《周易》是用一種新的方式，從新的角度對古代天文學(xué)的部分成果進(jìn)行了總結(jié)和吸收。這也為以后的易學(xué)家們借助于天文學(xué)研究的新成果來詮釋《易》辭（如漢代的卦氣說）提供了根據(jù)。

然而，《周易》用新的方式，從新的角度對古代天文學(xué)的部分成果進(jìn)行的總結(jié)和吸收，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單純的對自然天象的類比或模擬上，而是更進(jìn)一步，以擬人的手法，從哲學(xué)的高度對自然天象所表現(xiàn)出來的品格和精神進(jìn)行了概括?！兑讉鳌匪^的“天行，健”，就是利用《乾》卦的符號特征對天的剛健品格作出的概括。《乾》卦的《彖傳》說：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這是一段十分優(yōu)美的文字，《彖傳》作者用詩一樣的語言概括了《乾》卦的特性。如果把它翻譯成現(xiàn)代語言，即

偉大啊乾元，萬物資取它才有開始，而它則本之于天。云氣飄動甘雨降臨，萬類在流動中成形。太陽一出一入，六個爻位適時完成。因時制宜駕乘六條巨龍巡游天空。天道變化，決定了萬物的命運和本性。保持那本來的和諧，才可能合宜貞正。它始生萬物，使普世獲得安寧。

這是一種多么盎然充沛的力量??！難怪《象傳》要用“天行健”來概括它了?！百Y始”，是指萬物因它而有開始。明朝的著名易學(xué)家來知德解釋說：“乾元乃天德之大始，故萬物之生，皆資之以為始”，“資始者，無物不有也；統(tǒng)天者，無時不然也。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此乾元之所以為大也”（《周易集注》）。這是說，宇宙之中沒有什么東西不是靠著“乾元”來開創(chuàng)、來開始的。

然而，“始”還不等于“生”，因為它還不能賦予生命以完整的形式，還需要“至哉坤元”的配合，才能使“萬物資生”乾的一切品格都需要由坤來成就，本章只說乾，故不及坤。詳見本書第二章。。所以，“乾元”“資始”，不是“創(chuàng)始”，不是宗教意義上的創(chuàng)世之始。也正因為這樣，它才不像基督教的上帝那樣，只工作了六天，就把一切都造出來了參見《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相反，它需要具備“無物不有”、“無時不然”的品格，在宇宙變易的歷程中生生相因，賡續(xù)不已，這就是《周易》所謂的“生生”，用《系辭傳》的話說，這叫“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

天道的“資始”和生生不息，使之具備了剛健中正的品格和能動進(jìn)取的精神，《周易》稱之謂“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臨·彖傳》）；“乾元者，始而亨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乾·文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