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天花板太低了,讓人感覺壓抑,壓抑得有些窒息。它仿佛成了我們人生不幸的根源?!拔覅捑肓??!奔{塔莉說。
“什么?”我問。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指天花板,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覺。
“我的人生?!彼喈斊届o地回答。聽她的語氣,可不像一般青春期的孩子,即便后者痛恨生活,即便生活讓他們感到壓抑,因而需要不同的生活,他們的表達方式,也是另外的感覺。但納塔莉的語氣卻過分平靜,讓人感覺她的經(jīng)歷,她的成熟度,遠遠超出她十五歲的年齡。
通常說來,似乎只有年紀更大的成年人,才會有這樣的措辭和語氣,而事實上,他們更可能緘口不言。
我吐出了一口氣,把萬寶路香煙的煙霧噴到空氣中,一團模糊的煙霧在房間里逶迤移動,它似乎飄到了天花板上,還碰上了上面的蛀蟲和燈泡。我們安靜地坐在房間里,似乎都在傾聽什么聲音。
窗外很黑。由于我的位置同窗戶的角度的關系,我無法看清自己的影像。在窗戶上,我看到的只是廚房其它部分,這使我感到自己像個吸血鬼,沒人能看見我的本來面目,而我伺機在房間里作惡。
“你為什么厭倦你的生活?!蔽覇枴F鋵嵨沂侵来鸢傅?,答案一定是那個叫特倫斯·馬克斯韋爾的男人。
“唉。”她的聲音平靜而飄忽,就像一首歌曲開端的哼唱?!疤貍愃埂!彼龂@著氣說,雙肩跟著沉下去。
我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去年,納塔莉和特倫斯吹了——我借用主流社會流行的說法。此后我才知道他們完整的故事,真實的關系。我了解到,特倫斯四十一歲,以前是個半職業(yè)化的網(wǎng)球運動員,也是芬奇大夫的病人。我也慢慢知道他選擇精神治療的原因:他酗酒的媽媽突遭不幸,被燒死在安樂椅上,因為她喝醉了酒,酒瓶子倒在地上,她又隨手扔下了點燃的香煙。噢,他們還是情人呢——特倫斯和他的媽媽。根據(jù)納塔莉的說法,特倫斯永遠無法接受一個事實,就是盡管他的網(wǎng)球技術很出色,卻始終無法達到職業(yè)運動員的水準,而他的媽媽是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人。
當芬奇大夫發(fā)現(xiàn)特倫斯是個百萬富翁時,他想方設法把他們撮合到一起:一個是他不聽話的女兒,一個是頭腦簡單,喜歡閑逛,就連冬天都經(jīng)常穿著網(wǎng)球短褲的百萬富翁。
特倫斯和納塔莉從見面后的第一周,就成了卿卿我我的戀人。前者四十一歲,后者只有十三歲。之后不久,納塔莉就搬進了特倫斯家里。
特倫斯成了納塔莉的合法監(jiān)護人。他們是父女關系,每個人都深信不疑,至少看起來,他們就像父親和女兒。
除了芬奇大夫本人。只有他知道他們是戀人,他也很清楚,以十三歲這樣的年紀,一個人是自由的。
不過,當特倫斯給納塔莉留下了發(fā)青的眼圈,當十六歲的納塔莉哭泣著跑回家的時候,人們開始提問各種問題,于是過去所有的疑團——納塔莉的鼻青臉腫,她的酗酒,她和特倫斯無休止的爭吵,特倫斯動輒給她的掌摑,以及對她使用的污言穢語——終于水落石出了。
在家人的壓力下,納塔莉終于提出了起訴。
納塔莉和特倫斯對簿公堂。
特倫斯輸了。
納塔莉贏了??墒?,她到底贏了什么呢?除了民事訴訟案的七萬五千美元(而且直接落入了芬奇大夫的腰包),納塔莉贏了什么呢?她從此不會再遭受虐待了,所以,她贏了自由,我想。
“我想念他,”她說。她用指尖兒從桌子邊緣摳下一塊塊木皮,把它們彈到地板上,又用手把衣服上的碎屑拍打干凈?!拔抑溃@樣說很惡心,可是,我真的愛他?!?/p>
“我知道?!?/p>
“我非常想他,”她說,“有時候分外強烈。我想知道,現(xiàn)在他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是在緬懷過去的生活,過去的生活包括:Bang & Olufson公司生產(chǎn)的高保真音響,1965年釀造的羅特希爾德葡萄酒,桔黃色的Saab牌汽車,價格昂貴的馬丁牌吉他。而她卻似乎全然忘記了,她曾經(jīng)是特倫斯臟兮兮的小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