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2)

異邦騎士 作者:(日)島田莊司


恐怕這就是“瘋了”的定義。一切就像一場愚蠢無比的鬧劇。

其實記憶這種東西根本靠不住。它不像可樂瓶那樣可以緊緊握在手里——當我們不需要它的時候,把它放在桌上,可樂瓶也不會消失;想喝的時候只要輕輕松松地拿過來就是了。但記憶卻不一樣,不小心丟在哪個角落,想要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所謂“記憶永遠存在”這種話只不過是人類自我安慰的鬼話。

應(yīng)該說我們的生命就是依賴于記憶被動存在的,如果一個人的記憶消失了,那他和從來沒活過有什么兩樣?他過去的生活,說過的話,都不存在了。但人們卻十分自信地認為記憶就像自己在太陽下的影子一樣,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絕對不會消失的。

我是誰?來這里做什么?是去上班?還是下班?我的工作是什么?今天是幾月幾日?這里是哪里?

沒有了記憶,人類就很難解釋自己的存在。和周圍的關(guān)系都消失了,連人格也隨之消失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人所屬世界的代表,同時也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只有感覺到世界,才能擁有存在感。我們會指著自己的身體說“我”,也就是這個道理。

……

見鬼!現(xiàn)在我還有閑心扯這些!

不管了!就算現(xiàn)實像豬在天上飛那么無稽,但我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總是個鐵的事實。天就要黑了,我必須做點什么才好。就算我是個三無產(chǎn)品,也應(yīng)該有個出產(chǎn)地——自己的家吧。

試著推理出自己的身份吧。

摸摸口袋,看看有沒有身份證之類的東西。如果有的話,那就簡單了,上面肯定會寫著姓名和住址,那恢復(fù)記憶就輕而易舉啦。

好不容易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錢夾。錢夾里除了有幾張票面上有褐色污點的鈔票外,別無他物。連張名片也沒有,另外……

再翻翻上衣的口袋。喲!總算發(fā)現(xiàn)點別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鑰匙夾。上面掛著一把車鑰匙和一把房門鑰匙。鑰匙君,你現(xiàn)在才跑出來看我的窘樣嗎……

不過它起碼告訴我車就停在附近。但知道了這點又有什么用?我根本不知道哪一輛車是我的。再厲害的偵探也不能僅憑一把鑰匙夾和一個錢夾就推斷出我的名字吧!這兩樣?xùn)|西都是皮革制品,上面也沒有姓名首字母的縮寫記號,完完全全的普通貨。何況我對這些東西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就好像是別人的東西一樣。

還是邊走邊想吧。不過沒走幾步我就開始覺得窩火,從來沒碰到過這么荒唐的事!

不久之前,我應(yīng)該還過著極其普通的生活,卻突然忘了車子停在這條街的什么地方,緊接著竟然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這真是太可笑了……早知道就不應(yīng)該在那張長椅上睡什么午覺。

想著想著,氣就不打一處來。恨天、恨地、恨自己,我又想笑,又覺得可怕。剛才那種瘋勁兒眼看又要發(fā)作了。

算了,還是冷靜一下,或許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轉(zhuǎn)機,就會讓這場荒唐的鬧劇立即落幕。

我在煙店買了一份報紙。不過因為身上只有一萬圓面額的紙幣,當我遞出錢的時候,看店的大嬸給了我一個白眼。那種表情讓我既熟悉又悲傷,真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

報紙上寫的日期是昭和五十三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唉,沒有任何感覺,也沒有因為這個日子想起別的事來。三個月前是新年啊——我想這個干嘛?過年和失憶又沒關(guān)系。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好像最近一段時間總是那么頹喪!等等,讓我好好想想……我這么頹喪總該有些理由吧!想不起來,我連昨天的事都想不起來。

換個方向考慮吧,比如從我的穿著來推測生活的環(huán)境、身份與職業(yè)什么的。

首先我和周圍人最大的區(qū)別是——我沒打領(lǐng)帶。

雖說是星期六,不過那幫上班族還是會打著領(lǐng)帶去超市買酸奶,這沒什么不可思議的。這樣看來我就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上班族嘍。

再想象一下領(lǐng)帶的打法吧?!氩黄饋恚】磥砦也粫蝾I(lǐng)帶。因為即使喪失記憶,生活技能之類的一般不會遺忘吧,看來我原本就不會打領(lǐng)帶。

對,我喪失了記憶!我真是笨,居然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從找車開始我就喪失了記憶!

肥皂劇里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記憶喪失這種老套情節(jié)嗎?沒想到我今天也會當一次悲情男主角。原來記憶喪失是這種感覺啊!真令人意外。

等一下,那么說,我是一個有記憶喪失癥的病患才對。記憶喪失可是一種很棘手的病癥啊,就算我住在哪家醫(yī)院里也不奇怪啊。

住院?我好像記起點什么,白色的墻壁和天花板,還有那張稍微動一下就會吱吱作響的金屬床……

加油!接著想下去!我在住院的時候從醫(yī)院里溜出來,然后跑到公園在長椅上睡午覺。像我這樣的病人還真是不聽話呀……

不對,這也說不通啊,因為我沒穿病號服?,F(xiàn)在我穿的是運動衫和牛仔褲,沒有病人會穿成這樣住院吧。

我會穿這種外套說?我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呢?運動衫很干凈,看起來我像是個工人。不是,我手上的皮膚很嫩,不像是做工的,難道我是個學(xué)生?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車站。車站入口處寫著“高圓寺”三個大字。

高圓寺??!我知道這里是中央線沿途的一站。但興奮沒持續(xù)多久,因為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別的了。

天黑了,月臺和檢票口的燈亮了起來,或許因為今天是周六,所以晚高峰下班的人不多。我覺得有些冷,熒光燈明亮的燈光給我溫暖的感覺,讓我不知不覺地走進站內(nèi)。

我四處張望,廣告燈箱、售票員、海報等人和物都被我看了又看,沒有任何收獲。我的記憶還是沒有要回家的樣子。

這真是太荒唐了(今天不知道是第幾次這樣抱怨了)!看來今晚只能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館住下?,F(xiàn)在沒那個心情去租房子,再說經(jīng)濟條件也不允許啊?;蛘呙魈煲辉缙饋砭褪裁炊枷肫饋砹耍溉绱?。

通常碰到我這種情況,應(yīng)該先去找警察才對,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一想起警察的樣子就有一種排斥感。這倒是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步行走過車站的時候,我在想要不要搭電車。不過最后決定還是留在原地比較好。四處亂逛的話,我怕記憶還沒找回來,人又走丟了。既然是在這里把記憶搞丟的,那一定能在這里把它找回來。

我有氣無力地在高架線下走著,然后側(cè)身鉆進滿是霓虹燈招牌的街巷。這里應(yīng)該可以找到比較便宜的旅館吧。想罷,我便向前走去。

太陽才剛下山,就有人喝得像發(fā)了瘟病的雞。我和幾個步履蹣跚的醉漢擦肩而過,一種莫名的感覺讓我心緒大亂。

從長椅上醒來后,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這就是“夢境”吧?好像在夢中,而且我從前好像有過類似的體驗。這種感覺在我心中刮起了一陣龍卷風(fēng)。

畫著濃妝站在酒肆旁的半老徐娘悠閑地吐著煙圈。她身后半掩的門扉內(nèi)流瀉出紫色的燈光。我下意識地認為這家酒吧內(nèi)有一個裝滿洋酒的酒柜,當我踱步至門前能夠看清店內(nèi)的地方,竟然發(fā)現(xiàn)酒吧的家具布置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真是奇妙的感覺,我連自己是誰、從何而來都不知道,但居然可以猜中未來發(fā)生的事。

記憶的龍卷風(fēng)開始狂飆。我知道!我看過!我聽過!無數(shù)個記憶的片段浮升至腦海的表面。前面的街角轉(zhuǎn)彎,一定會有一個姑娘站在那里!那個姑娘身邊還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姑娘想從男人身邊跑開,她會掙脫男人的手……向我這里跑來!

走到酒吧街的盡頭,我拐進一條街燈忽明忽暗的小巷。在小巷最深處的角落,一個帶著墨鏡的男人和一個穿迷你裙的女人正在那里激烈地爭吵。

他們好像吵得很兇,周圍沒有其他人,只有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們。

“啪!”女人挨了一巴掌,她兩膝著地,跪倒在黑硬的水泥地上,空茫的眼神望向男人的腳下。

接著,女人像是做出了一個決定,飛快地站起身,向我這邊跑來。男人反射性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女人的左腕,但又馬上松開,于是女人重重地跌倒在我的面前。

高頻振動的轟鳴聲在我腦內(nèi)持續(xù)作響。這種聲音讓我的意識變得空虛,眼前發(fā)生的事都變得不可理解。到底怎么了?我該怎么做?我不知道。我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這種心情,我無法解釋。

我彎下腰,伸出手去攙扶那個倒在我腳下的女人。不過我沒看她的臉,而是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個戴墨鏡的男子。

從身后傳來啪嗒啪嗒全速沖刺的腳步聲,看來一定是個發(fā)現(xiàn)年輕姑娘有難,前來拔刀相助的善良市民。

劇情會怎樣發(fā)展我都無所謂了,倒不是我對那個女人冷酷無情——她惹人憐惜的容貌很招男人喜歡,我十分“清楚”這一點。要說完全不關(guān)心是不可能的,我只是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興趣罷了,因為會發(fā)生什么,以及出場人物說什么樣的臺詞,我就像看過劇本一樣,“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些都是已經(jīng)決定的命運。

跑過來的是一個有些胖的年輕男人,他剪了一個像廚師似的平頭。他看見姑娘就把她抱在懷里。姑娘使勁掙扎著想要擺脫男人的手。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撲進了我的胸口,緊緊地摟住了我。

好疼??!為什么我的胸口會那么疼?莫非是她此時的悲傷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女人把臉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感到劇烈的疼痛。

帶墨鏡的男人看到這一幕,轉(zhuǎn)身離去。

留著平頭的胖男人似乎有些留戀,依依不舍地望著我們。

“對不起?!迸丝拗f道。

“為什么?”胖男人大聲喊道,但他最終還是走了,看來他和女人認識。

這一刻我明白了。我喪失了記憶,完全忘記了過往的一切,但我卻能預(yù)知未來要發(fā)生的事。那些即將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以及我今后要經(jīng)歷的故事,像寫好的劇本一樣,已經(jīng)鐫刻在我的腦中。

我意識到這一點后,又有了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首先,此刻我全身虛弱,只剩下維持站立姿勢的力氣。

此時的我就像是站在傳送帶上,隨著機械的運轉(zhuǎn),注視周圍場景的不斷變化。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情況發(fā)生,時間凝固成為靜態(tài)的畫面從我面前飄過。我需要做的,就在某個情節(jié)發(fā)生時去確認一下它出場的順序是否正確。

姑娘抬起頭——雪白的肌膚;長長的睫毛;那還帶著淚痕的大眼睛,就像大雨后被打濕的櫻花花瓣;她的頭發(fā)只有齊肩的長度,個頭不算太高。

“對不起?!庇质沁@句話。

在我看清她的面容之前,腦海中早已有一個女人的形象出現(xiàn),就像是醉眼中看到的重影。此刻她們兩人的面部重合,都微笑著對我說:“不要丟下我?!?/p>

腦海中的女人對我說:“走吧?!?/p>

眼前的女人也對我說:“走吧?!?/p>

這兩個雙胞胎一樣的女子都長著一副俏麗的容貌,雖然算不上人見人愛的美女,但都猶如小惡魔般惹人憐愛。

“在這里休息好嗎?”兩個女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問我?! ?/p>

意識越來越模糊,我好像看見前面有家咖啡館,剛一邁步,膝蓋就喪失了支持身體的力量,臀部觸碰到了一個冰冷而堅硬的東西。我想那是石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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