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走在死亡的國度(4)

先上訃告后上天堂 作者:(美)瑪里琳·約翰遜


我的一個好朋友曾經(jīng)作了相當大的努力,和我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了談這個問題。對這種事著魔上癮,會不會跟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某些死亡事件有關?童年時死了兄弟、好朋友,或者家里人的朋友、老一輩的親戚?當然有關系,不然的話,誰會興起讀訃告的念頭呢?不管是誰,總認識某個去世的人,歲數(shù)大點以后,認識的死人更多。對于我們這些認識到人生終有盡頭的人來說,訃告有一種吸引力,是一種自然力量,萬有引力。但是,不管頭一次翻開訃聞版時是多么悲哀憂愁,到頭來,我們總會依依不舍、流連忘返,欣賞它的文筆,沉溺其中,每天急不可耐地追讀不已。

我們這類人很多是文學專業(yè)出身,一眼便看出了這類飽蘸深情的小塊文字的特定格式:簡短經(jīng)濟的人物刻畫,緊接幾個死者生活和工作中的小故事,最后是一串死者遺下的親屬名單。這樣一份傳記,短小精悍,首尾呼應,文采斐然,仿佛一曲美妙的詩歌。訃告中蘊含著新聞行當里最富創(chuàng)造性的文字,這是毫無疑問的。

和詩歌一樣,訃告也有它的繁榮時代、萎靡期與現(xiàn)代派。十九世紀可謂訃告的盛世,以陰森冷峻的筆調(diào)描繪出一幕幕死亡的場景?!岸潭桃荒陼r間,她先后成為新娘、倍受寵愛的妻子和人生伴侶、母親、尸體!”二十世紀是荒蕪期,也許是因為戰(zhàn)爭實在太多的緣故吧。偶爾也會有寥寥幾個作者、幾份出版物作出一番努力,想讓訃告從死氣沉沉的頹喪中振作起來,搞點花樣,別老是一成不變的白人姓名錄及其職業(yè)、所屬俱樂部、留在身后的親屬。但年復一年,這個領域仍舊是一片霧沉沉、灰撲撲的死地,令人沮喪不已。死去的不僅僅是訃告的對象,訃告這種文體也死了。但到了八十年代,大地開始震動。美國和英國涌現(xiàn)出了一批才華橫溢的人物,相當于本行業(yè)的貓王和披頭士。他們拿起筆來,開始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派訃告——給這片死地注入活氣。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個時代真是壯麗輝煌,它是擴張的時代,創(chuàng)新的時代,娛樂的時代,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事事力求壓人一頭的時代。短短一代人時間,訃告這一沉悶無趣的套路化文體突然間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歷史學家說,我們生活在訃告的黃金時代。

下面是一份沒有署名作者的訃告,喪主名叫切特?貝克爾,1988年倫敦《泰晤士報》刊發(fā):

難免有病體難支的夜晚。他那如號角般響亮的嗓音幾不可聞,同歌聲一樣悅耳的聲音變成微弱的細語,裊裊的音樂啊,仿佛隨時可能驟然中絕。但即使在這種時刻,他那種與生俱來的音樂家氣質依然成就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奇跡。優(yōu)雅雖受重創(chuàng),卻并沒有喪失。

“大約翰”?埃利斯的訃告,載于1992年《費城每日新聞報》,由吉姆?尼科爾森執(zhí)筆:

對朋友們,他有一句親親熱熱的口頭禪,“閉嘴,笨蛋?!奔藿o大約翰沒多久,雪莉?埃利斯便發(fā)現(xiàn)丈夫不是個普通人?!拔覀兒喼笔裁吹胤蕉紱]法去。在紐約,他時不時地就會大叫一聲,‘閉嘴,笨蛋?!謱^馬上有人嚷嚷回來,‘你好哇,大約翰。’華盛頓、懷爾伍德、大西洋城,無論到什么地方,總是這樣?!?/p>

再看另一份作者未署名的訃告。死者是安娜?海馬特,曾以愛麗絲?托馬斯?埃利斯的筆名寫過幾部小說。這份訃告刊登在2005年的倫敦《每日電訊報》上。

安娜……總是一襲黑衣,從頭到腳,連內(nèi)衣和涼鞋都是一式的黑色,打扮得像地中海民族的女族長。我們這些人在餐桌邊橫七豎八亂坐一氣,像沒畢業(yè)的大學生一樣大吃大喝,斗嘴爭辨,而她卻總是靜靜地倚在門框上,什么都不吃,只一枝接一枝地吸煙,觀察著我們,那雙眼睛在陰影中閃閃發(fā)亮。好一個黑衣女人,像門口的一個鬼影,沒有什么能逃過她的眼睛。

瞧見沒有?訃告中保留著她的氣息!

美國的訃告是個混血兒,介于短篇小說和普通訃告之間。它贊美本地人物的生平,向世人展示普通人身上的不同凡響之處。操辦學校午餐的婦人,晚上卻搖身一變,成了舞廳的舞女;另一個不起眼的男人,他能催眠龍蝦,讓它們腦袋朝下拿大頂。

在英國,四家全國性大報每天都在激烈競爭,角逐最鮮明生動、機靈勁兒最足、最八卦的訃告。自從80年代的報刊發(fā)行大戰(zhàn)以來,訃告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為一項競技運動。這些訃告中最出色的完全稱得上一種文學體裁,至于其中的主人公,你也許會在流浪漢小說中發(fā)現(xiàn)與之相似的角色 。比如某份訃告中的“阿爾巴尼亞女王”,指的其實是一位名叫蘇姍、安于家事的家庭主婦。一份傳記作者的訃告中這樣形容喪主:“隨時目光灼灼,躍躍欲試……像一只最最善良迷人的耗子,或者鼴鼠?!?/p>

網(wǎng)絡也一樣,到處是訃告和訃告網(wǎng)站?!拔倚凶咴谒劳龅膰取?,這是通常的表述方式,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在死亡的網(wǎng)絡沖浪”。鍵盤上敲打幾下,我上路了,轉眼間遍歷加利福尼亞:哀悼馬林縣的老嬉皮士、舊金山的藝術家、圣何塞的公交車司機和理發(fā)師,從洛杉磯的老一輩電影明星一直到桔郡的沖浪健兒和圣地亞哥的軍人。訃聞版的覆蓋面越來越大,各色人等都成為它的報道對象。和過去一樣,人們不斷升天,“去耶穌的唱詩班中歌唱”,不同的是,越來越多的新聞記者掌握了訃告的技藝,創(chuàng)造出一顆顆傳記領域的明珠。即使最樸素直白的訃告都漸漸具有了一種繁復風味。

閱讀訃告,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年代。告訴你們吧,死在這個時代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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