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崖公交車的事兒，我把它看作一種意像，表現(xiàn)出走向死亡的歷程。我們中的許多人昨天乘車墜崖了，大家彼此之間有什么共同點(diǎn)呢？共同點(diǎn)就是乘上了同一輛公交車。這里所說的公交車也許是真正意義上的公交車——巴西南方一個省不是有我們的十個人滾落懸崖了嗎？但它同樣也可能是個比喻，是一輛想像中的公交車。星期六，它肚子里裝的是兩個研究維他命的科學(xué)家；星期天，貨物換成了在好萊塢當(dāng)女傭的一群女士。

之所以要把死亡具象化為一輛公交車，不用說，我是想用這種辦法盡量抓住這個難以想象的概念。某一天，我們還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第二天卻往旁邊一栽，一下子沒影了。誰知道那一刻坐在我們身邊的會是什么人？水門事件起訴檢察官阿奇博爾德?考克斯的同座是水門事件辨方律師山姆?達(dá)什；勞倫斯?韋爾克 和他的伴奏喇叭手一曲重奏，雙雙出門；荷蘭王國女王與加拿大冷凍食品王國國王相伴離開人生盛宴；和《原子科學(xué)家學(xué)報》主編共同辭世的是一個名為“大爆炸”的搖滾樂隊的主吉他手。這些組合，我全部收進(jìn)剪報集。

每天早上，裹在藍(lán)色塑料包裝袋里的《紐約時報》都會送到我的手中。這份報紙向來兢兢業(yè)業(yè)地報道重要人物的逝世消息，從來不曾漏報一位。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每一天都充斥著要人的訃告。我沏上一杯茶，穿著拖鞋的雙腳往什么東西上一搭，打開還沒有落下任何污跡的新聞紙頁。訃告這玩意兒，剛一刊登出來，便已成為歷史。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也許就在本書付梓之日，納爾遜?曼德拉和羅莎?帕克斯 的名字就將出現(xiàn)在訃告欄里。這兩位老人家至今還沒在那個地方露面，真讓我敬畏不已 。73年畢加索去世時，我睡得死死的；91年邁爾斯?戴維斯 死時，我也錯過了。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代表，我卻錯過了他們?nèi)松适碌慕K點(diǎn)。至于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至少到目前為止，以我的名氣，還不大好說成是“我的時代”。

那么，我究竟是生活在誰的時代？這個人的事業(yè)是成功還是失??？他是一帆風(fēng)順還是注定不幸？他的歲數(shù)比我大些還是小些？他知道如何生活嗎？我使勁搖晃著報紙：告訴我什么才叫幸福的生活，把它的秘密告訴我！

看起來，也有些人和我一樣，喜歡一行不拉地精讀訃告，剪下來，收藏好。他們站在人生這座老舊舞臺的背后，凝視著，研究著，看這所戲園子里新近少了誰，又有什么東西隨之一去而不復(fù)返。金色的陽光閃閃爍爍，照耀著新死者乘著天堂馬車扶搖而上。琢磨這種事讓他們心里暖洋洋的，別有一番況味。比如這位死于2005年1月的亨特?S?湯普森吧，他是什么人？一個很有意思的奇人，一個老作家。當(dāng)年是個態(tài)度激烈的新聞記者，曾經(jīng)掀起過軒然大波，后來卻隱居在阿斯彭的一處蝸居里，以發(fā)射自動武器為消遣。他那些肆意咆哮的署名文章，原來刊登在《滾石》、《老爺》和《花花公子》，后來卻被歸置到了ESPN的網(wǎng)站上。六十七歲時，他開槍自殺了。一個月后，他突然成了新聞記者中的先驅(qū)，文風(fēng)獨(dú)特的天才，他那一代人的良心，不可取代的人物。大批仰慕者和老朋友蜂擁而至，見證他的傳奇。有關(guān)亨特的奇事軼聞突然間熠熠生輝，遍布拉斯維加斯的大沙漠，其中包括不少嗑藥的故事、他那位體重300磅的波利尼西亞律師的故事，還有他如何朝尼克松的墳?zāi)惯倌墓适?。問題是，這些故事一月份就發(fā)表過了，各種報刊上刊發(fā)了三份他的生平介紹，詳盡介紹了他的一生。在那以前，約翰尼?戴普和比爾?默里還在電影中飾演過他 。但他早已消失在公眾視線之外，直到他在訃告中重新露面，這些故事才重獲生機(jī)，他的作品也順勢大賣。肉身速朽的亨特結(jié)束了，超凡不朽的亨特才得以誕生。

 死亡是個不確定因素。它會提升某人的聲譽(yù)，還是會把繩頭向下一拽？閱讀訃告可以弄清這一點(diǎn)。我剪下的第一份訃告是1985年去世的羅克?赫德森 。逝世前幾個月，他承認(rèn)自己患有艾滋病?！度宋铩冯s志在封面上刊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頭一次披露了他的人生內(nèi)幕：在銀幕之下，這位浪漫愛情片男主角其實是個充分追求肉欲享樂的同性戀。有的訃告是新聞式的，有的訃告是獨(dú)家報道式的，還有的訃告講述的是內(nèi)幕故事——只要主角仍處于能爬起來打官司的狀態(tài)，這類故事是絕不可能公諸于眾的。羅克?赫德森死了，我們這才有機(jī)會高興地讀到一點(diǎn)真材實料，而不是通常那些宛如圣徒傳的名人訃聞。大明星死時，奉迎拍馬的好萊塢為他呈上的諂媚頌揚(yáng)也一并死掉了。著名影評人雷克斯?里德目前就在重新敘述他寫的那些訃告，比如說到珍尼特?利 ，“我記得有一次和她一起吃午飯，她往嘴里送了一口食物，然后扔下叉子，惱怒地叫起來：‘我剛咽下了兩顆葡萄干，應(yīng)該只吃一顆的！’”還有朱莉亞?柴爾德 ，“從玉米楂到炸魚片，朱莉亞什么都吃，落到廚房地板上的碎渣也要撿起來吃掉?！边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