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只狗。
裘德凌晨三點醒來,聽到狗在走廊里踱步,它的爪子和地面擦出沙沙的聲音,帶點嗖嗖的動靜,好像是身體碰到了墻壁。
他清楚地記得,天黑前就把兩只狗都關(guān)進了窩。但迷糊著醒來的那一會兒卻并沒覺得奇怪,只想著有可能哪只狗不知怎么溜出了窩,再鉆進了屋。
裘德坐起身來,頭昏沉沉的,還沒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一片藍(lán)色的月光傾瀉進屋內(nèi),灑在喬治婭身上,她俯臥在他的左邊,睡得正酣。她早入了夢鄉(xiāng),整個臉龐都松弛下來,洗凈鉛華,她仿佛還未脫稚氣。他的內(nèi)心涌起一股柔情,對她——同時,看到自己與她同床共枕,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安格斯?”他咕噥著?!安ǘ鳎俊?/p>
喬治婭一點都沒被驚擾?,F(xiàn)在,走廊里的聲響卻消失了。他滑下床??諝庥掷溆譂瘢屗粤艘惑@。那天正是當(dāng)月最冷的一天,秋意襲來,帶著生冷黏著在人身上,讓人不禁想到屋外更透心的涼??赡芄肪褪桥吕洳哦氵M來的吧??赡芩鼈兣恐碜訌母C的門下鉆出來,不知怎么闖進了屋,拼命想得到溫暖。不過這也太說不通了。它們窩里寬敞,露天的部分旁邊還有一間封閉的小屋,里面有暖氣,就算冷了也能進去避寒。他走到臥室門前,想從縫里向外望,卻又猶豫著站在窗戶前,掀起窗簾的一角看出去。
兩只狗都在窩里,在露天里站著,沒有鉆進小屋。安格斯在窩里的稻草上走來走去,它身體細(xì)長,皮毛柔順,光滑的兩側(cè)靈活地移動著。波恩拘謹(jǐn)?shù)刈谝粋€角落里,抬著頭,目光凝固在裘德臥室的窗戶旁——他的臉上。波恩的眼睛在黑夜的襯托下閃爍著一種明亮、怪異的綠色,它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座雕塑。
從窗戶看出去就碰上波恩的目光,且徑直回盯著他,這讓他吃驚。仿佛它一直就在瞪著窗玻璃,等待他的出現(xiàn)。這想來固然讓人打冷戰(zhàn),但更讓人齒寒的是屋里還有其他東西,正在四處活動,在走廊里四處碰撞。
裘德看了看裝在臥室門旁的安全監(jiān)控系統(tǒng)。整座房子裝了好幾個入侵警報器,里里外外,全被安全系統(tǒng)保護了起來。兩只狗的能力不足以解除這個系統(tǒng),但一個成年人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因為監(jiān)控系統(tǒng)是輪番對房子的各個部分進行監(jiān)測的。
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顯示器上卻出現(xiàn)的是安全的綠燈,系統(tǒng)正在正常運作。裘德很想知道監(jiān)控器的芯片智能如何,如果某個光著身子的瘋子,嘴里叼著把刀,四腳著地爬進來,芯片是否能把他和狗區(qū)別開來。
裘德有一把手槍,藏在他私人錄音室的保險柜里。他伸手去拿靠墻放著的那把多布若吉他。裘德從來沒有因為想虛張聲勢而砸爛過吉他。但他的父親就當(dāng)面砸爛了他的第一把吉他,為的是把他的音樂夢想扼殺在搖籃里。裘德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即使是在舞臺上為了作秀他也不會這么干,哪怕那時他完全買得起任何中意的吉他。他倒非常愿意拿吉他做武器保護自己。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一直在用吉他做武器。
他聽到走廊的一塊地板嘎吱響了一聲,接著是另一塊,然后是一聲嘆息,好像有人在那里停了下來。他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猛地拉開臥室的門。
走廊上卻空空如也。在從天窗里透出的冷光中,裘德趿著腳步走進走廊,仿佛置身在一個長方形的匣子里。在每扇關(guān)著的門前他都停下來,仔細(xì)聽了聽,然后朝里望。一床毯子搭在一把椅子上,匆匆看去,就像一個畸形的侏儒在凝視他。在另一個房間里,他發(fā)現(xiàn)一個又高又瘦的影子就站在門后,他的心幾乎在胸腔里停止跳動,差點就掄起了吉他,然后才醒悟過來,那原來是個衣帽架,他這才又深一口淺一口地緩過氣來。
走廊的盡頭是他的錄音室,他曾經(jīng)想收集槍支,但最終放棄了。他不想被人用槍擊中——并不是因為他怕用槍,而是沒有害怕到那個地步。他有些緊張,生怕自己會對黑暗中的某個突然響動扣響扳機,最后卻發(fā)現(xiàn)倒下的是丹尼·伍頓或打掃衛(wèi)生的保姆,雖然他們應(yīng)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在房里鬼鬼祟祟的。他回到走廊里,下了樓。
他在樓下四處搜尋,看到的卻只有屋內(nèi)物品的影子和一片寂靜,這一切都應(yīng)該讓他放心,但他卻仍舊不安。因為這種寂靜不同尋常,是櫻桃炸彈[CherryBomb,約翰·麥文蓋博的一首歌,指殺傷力很強的炸彈。]爆炸后的死寂。他的耳鼓被周圍寧靜、恐怖的空氣壓著,突突地跳動。他全身都緊張起來,但是在樓梯最下面,他仿佛安慰自己似的故作輕松。他把吉他靠墻放好,故意大聲呼氣。
“你他媽的在干嘛啊?”他對自己說。此時,聽到自己的聲音更加劇了內(nèi)心的恐懼,他幾乎失去所有的力氣,一陣冰冷的刺痛沖上前臂。他以前從沒自言自語過。
他回到樓上,向走廊盡頭的臥室走去。目光卻觸到一個人,是個老人,他坐在靠墻安放的安樂椅上。裘德一看到他,脈搏就警覺地瘋狂跳動起來,他迅速把目光移開,投向臥室的門口,這樣他就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瞟到老人。接下來的幾分鐘里,裘德感到自己掙扎在生死關(guān)頭,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和老人有眼神交流,不能流露出任何看見他的痕跡?!拔覜]看見他。”裘德告訴自己,“這里沒人?!?/p>
老人的頭垂著,他的帽子放在膝上。他濃密的頭發(fā)根根豎起,閃爍著仿佛秋霜剛?cè)具^的光芒,外衣上的扣子在黑暗中發(fā)著光,好像被月光鍍上了一層銀。即使只看過一眼,裘德也能認(rèn)出這套衣服。他第一次見到它是躺在黑色的心形盒子里,后來他把它掛在了衣櫥的最里面。老人的眼睛是閉著的。
裘德的心在胸腔里撲通翻騰,好像在掙扎著保持呼吸,他繼續(xù)朝臥室的門口走去。經(jīng)過安樂椅的時候,他的腿輕輕擦過老人的膝蓋,鬼魂抬起了頭。但那時裘德已經(jīng)走了過去,快到門口了。他小心翼翼,命令自己不要跑起來。只要他們不眼神交流,就算老人盯著他的后背也沒關(guān)系,而且,這里沒什么老人。
他直直走進臥室,門在身后咔嗒一聲鎖上。他徑直上床,蓋上被子,渾身都顫抖起來。他很想翻身抱住喬治婭,然后緊緊地貼著她,從她那里得到溫暖,趕走徹骨的寒冷。但是他卻沒動,生怕會吵醒她。他僵直地仰面躺著,瞪著天花板。
喬治婭睡得并不平靜,夢中發(fā)出憂傷的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