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我將锃光發(fā)亮的黑色大敞篷車停在沙利文街瑪麗亞·馬費伊告訴我的門牌號前時,我感到了它的恐懼,仿佛它再也沒法快樂地存活了--我指的是敞篷車--街上到處堆著垃圾,到處是大喊大叫的意大利野孩子,像黑眼睛的魔鬼一樣瘋跑著。不過我以前倒是也讓敞篷車陷入過更糟糕的境地,例如那次追小格雷夫斯,他兩腿間夾著一包綠寶石坐在一輛皮爾斯雙人小汽車中。我從新米爾福德一直追到派克郡,在我遭遇過的最大的一場暴雨和一地爛泥中翻越了十幾座山。沃爾夫曾命令,敞篷車每次剮蹭后都必須修復得像新車一樣,當然這倒也令我很高興。
又是一座寄宿公寓。不知什么原因它們看上去全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在五十街的高帽案件中,還是中央公園西邊那群誠實的學畫畫的女孩住的褐砂巖房子,還是沙利文街的這個意大利人窩。當然,會有些小小的差別,例如大蒜味。瑪麗亞·馬費伊先帶我去見了女房東,那是一個胖胖的女人,雙手濕乎乎的,鼻子扁扁的,手指上還戴著戒指。隨后我們上樓來到她哥哥的房間。在瑪麗亞·馬費伊去找那個聽過電話的女孩時,我四處打量了一下。這是三樓的一個很大的房間,有兩扇窗戶。地毯磨損了,家具是舊的,甚至有些破,但房間還算干凈,除了我打開窗戶想看看敞篷車是否還立著時,從樓下傳來了野孩子們嘈雜的叫聲,這的確是間不錯的房子。兩個大大的旅行包堆在一個角落里,其中一個又薄又舊,看來不大中用了;另一個雖然也很舊,卻顯得很結實。兩個包都沒有上鎖。癟的那個是空的,結實的包里裝了許多各種形狀和尺寸的小工具,有的上面還掛著當鋪的標簽,此外還有一些木片和金屬片,以及彈簧之類的小零碎。壁櫥中有一套舊衣服、兩條工裝褲、一件大衣、兩雙鞋和一頂氈帽。兩個窗戶之間有一張桌子,抽屜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對于一個一年多來都靠妹妹的接濟過活的男人來說,數(shù)量可真不算少,襯衫、領帶、手帕、襪子,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零碎,如鞋帶、鉛筆、照片,還有一個空煙葉盒。上層的一個抽屜里有一束用膠皮帶扎起的信件,共十七封,都裝在信封里,信封上全都蓋著意大利郵戳。同一個抽屜里還散落著一些收據(jù)和已付的賬單,有一小沓信紙、一些從報紙和雜志上剪下的紙片,還有一只硬領。桌子上方除了梳子和刷子外,還有一些沃爾夫會說是累贅的東西--五六本書,全都是意大利文的,只有一本上面全是圖片;一大堆雜志,是三年來不同月份發(fā)行的,但名字都一樣:《金屬工藝》。右邊窗戶的角落里有一張帶皮原木制成的桌子,桌面上滿是刻痕和劃痕,桌上放著一把小老虎鉗,一個研磨器和減震器,帶著一節(jié)長得足以伸到電燈插座的電線,旅行包里還有一些其他類似的工具。我正仔細審視著研磨器,想看看它多久沒被使用了,瑪麗亞·馬費伊領著那女孩進來了。
"這位是安娜·菲奧雷。"那女人說道。
我走上前和她握了握手。安娜二十歲左右,相貌平平,皮膚像是不新鮮的面團。她那副表情就仿佛還在搖籃的時候就被嚇著了,至今都沒恢復過來。我告訴了她我的名字,并說我聽馬費伊小姐說星期一晚上馬費伊先生外出前,她聽見了他接的一個電話。她點了點頭。
我轉向了那婦人。"我想你一定想回城了吧。安娜和我會相處得很好的。"
她搖了搖頭。"我只要在晚飯前回去就可以了。"
我有點兒生氣了。事實上是我同意了德金的說法:她是個廢物,除了說廢話外一點兒用也沒有。于是我對瑪麗亞·馬費伊說,如果她不在場,我和安娜會談得更好,所以她最好是快些走開,如果有什么需要她聽的,沃爾夫會通知她的。她瞟了一眼那女孩,然后向我微笑了一下,就走了。
我拉過兩把椅子,讓那姑娘坐在我對面,然后掏出了筆記本。
"你什么也不用怕,"我對她說,"你可能得到的最壞的結果就是你將幫馬費伊小姐和她哥哥一個忙,而她會給你一些錢。你喜歡馬費伊小姐嗎?"
她似乎有些吃驚,好像是奇怪居然有人會費心問問她喜歡和不喜歡什么,不過答案是不假思索的。"是的,我喜歡她。她人很好。"
"你喜歡馬費伊先生嗎?"
"喜歡,當然喜歡,所有人都喜歡他。除非他喝酒了,那時候姑娘家倒是得離他遠點兒。"
"星期一晚上你怎么會聽到那個電話呢?你知道有人要打來嗎?"
"我怎么會知道有人要打來呢?"
"我不知道。是你接的電話嗎?"
"不是,先生,是里奇太太接的電話。她讓我去叫馬費伊先生,我就上樓去叫了。然后我在餐廳里擦桌子,門是開著的,我就聽見他說話了。"
"你能聽清楚他說什么嗎?"
"當然。"她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情,"不管是誰打電話,我們全都聽得到。里奇太太也聽見他打電話了。她聽到的和我一模一樣。"
"他說了些什么?"
"他先說:"喂。"然后他說:"我是卡洛·馬費伊,你想要什么?"接著他說:"這不關你的事,等我見到你時我會告訴你的。"再接著他說:"為什么不到這兒來,到我的房間里。"后來他說:"不,我不怕,我可不是個會害怕的人。"里奇太太說她聽到的是"害怕的不是我",不過她記不大準了。接著他又說:"我當然想要錢,還想要得更多。"接著他說:"好吧,七點半在街角見。"接著他說:"閉上你的臭嘴,我怕什么。"接著他又說:"好吧,七點半見,我認識那輛車。""
她停住了。我問道:"是誰給他打的電話?"
我想當然地以為她會說她不知道,因為瑪麗亞·馬費伊不知道,然而她立刻答道:"就是以前給他打電話的那個人。"
"以前?什么時候?"
"好長時間了。五月份的時候。一天打兩個電話。里奇太太說星期一之前總共打了九個電話。"
"你聽見過他的聲音嗎?"
"沒有,先生。都是里奇太太接的電話。"
"你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嗎?"
"沒有,先生。里奇太太感到奇怪時曾經(jīng)問過他的名字,可他總是說:"沒關系,告訴他有人給他打過電話就行了。""
我開始覺得這個案子有點意思了,也許還涉及錢。不過錢并不吸引我,那是沃爾夫感興趣的事情,吸引我的是這件事情包含的趣味性。不管怎么說,這恐怕不是一樁簡單的搶劫案,卡洛·馬費伊也不是一個東河①的酒鬼。我決心試著挖出點什么,于是繼續(xù)和那女孩攀談下去。我聽說沃爾夫很多次都是從談話中發(fā)現(xiàn)線索的,盡管我知道那大都是緣于一種我不具備的感覺,但我仍然認為有不少也是憑借耐心和運氣。所以我順著那女孩的話題又談了下去。我們談了兩個多小時,我收集到不少事實,但沒一件在我看來有什么意義。有一次,當我聽說卡洛·馬費伊曾在不同場合公開與兩個不同的女人出雙入對,并且其中一位還是已婚時,我興奮了起來;但當我發(fā)現(xiàn)這事與那個電話一點關系也沒有時,便放棄了。馬費伊曾說過要去意大利,但沒透露任何細節(jié)。他是一個自作主張、從不與人商量的人。除了他妹妹和一個在他有錢時曾偶爾和他吃過飯的朋友之外,再沒有人來拜訪過他。我細細地盤問了她兩個小時,卻沒看到一絲曙光,不過那個電話還是沒讓我灰心。最后我對她說:"你在這里待一會兒,安娜。我要下樓去見見里奇太太。"
女房東證實了女孩對電話的陳述,并說她也不知道打電話的是什么人,盡管她也曾好幾次試圖打聽過。我隨便問了她幾個問題,然后請求她準許我將安娜帶回城。她拒絕了,說她不能一個人做晚飯。于是我掏出了一美元,她又問那女孩什么時候可以回來,說不能晚于九點。
在她拿走了那一美元后,我對她說:"我沒法打包票,里奇太太,我們老板問話可不管白天黑夜。不過她肯定會安然無恙、完好無損地回來的。"
我上樓叫了安娜,又拿上了抽屜里的一些東西。來到街上時,我看到敞篷車的擋泥板還在,輪子也沒癟,感到了一陣欣慰。
開車回城時,就仿佛悠閑地溜達一般,不想太快回到三十五街,因為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沃爾夫總是在樓上擺弄花草,除非迫不得已,在那兩個小時里打擾他可沒什么好事。安娜完全被敞篷車震住了,兩腳始終縮在后面貼著座位,兩手緊緊地按在大腿上。這讓我感到很好笑,覺得該對她友好一些,便說如果她能告訴我老板任何有用的事情,我就再給她一美元。六點過一二分時,我將車停在了距哈得孫河不到一條街的那幢褐砂巖房子前。沃爾夫在這里住了二十年,而其中三分之一的時間是我陪他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