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和杰克回到這兒,一路走過陡坡,穿行在白皮橡膠樹林中。行走中,可以感到身上沉甸甸的小錄音機,但內(nèi)心更是沉重,因為這些房子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
1994年1月,我們搬到紐約后的第四個年頭,野火在悉尼山間蔓延,如爆炸般,大火一沖而過陡峭的救火道。在這條路上,艾莉森和我工作之余曾在此漫步。在這條路上,她建議我將人物名字由“赫爾邁厄尼”改為“露辛達”。這條路——當時是一幅可怕的場景,徐徐燃燒的飛鳥,火焰噴射的樹林——所通向的,是一處高高的石崖。在那兒,你可以坐在巨大的桂樹邊,其樹干滑如肌膚,放眼望去,下面是蔚藍的海水,上面是深藍色的天空。那些年里,作品寫到淋漓之處,這些樹,這片水,以及水上鼓起的帆隱約傳來的噼啪聲,都成了語言的一部分。
在這兒,我們孕育了第一個孩子。在這兒,藍花楹的花瓣落在草坪上,就像無數(shù)隨意灑落的珍珠。
在這兒,野火如奔馳的列車呼嘯而過,化為灰燼的,不僅是我們的房子,杰克的房子,早餐的麥片粥,嬰兒照片,魚竿,蚊帳,花園里的水管,杰克一生的計劃,不僅是這些,還有悉尼的夢想,一個建于圓環(huán)碼頭之上以舞場為頂?shù)耐ǖ?,一個將達令港變成悉尼“雙肺”的夢想,一個可以讓清新咸濕的空氣向下吹入布勞德威那荒棄邊緣的通道,都化為烏有。
大約兩百年前,約翰·亨特寫道:“上帝,我很難過地提筆寫信,去年,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酷熱干燥的夏天,在焦干的土地上,強風扇起野火,程度驚人,很多公共和私有財產(chǎn)已灰飛煙滅,被付之一炬。一些定居者已被擊垮,那是他們的全部收成,雖已收割入倉,但仍化為烏有。其他人損失的不僅是莊稼,還有房子、糧倉,一部分牲畜。野火突然竄出,在他們周圍迅速蔓延。遍地干枯的植被,不論是干草還是枯樹,將毀滅性的打擊四處擴散,其來勢之迅猛,恐怕幾火車火藥也難以匹敵?!?
1994年1月,全悉尼都好像著了火。全城被火包圍?;覡a紛紛落入中央商業(yè)區(qū),那兒的朋友們不難想像出可怕的世界末日場景,加油站在陣陣烈焰中把全部的白人文明炸成碎片。直到那時,人們才注意起提姆·弗蘭納里來,他曾說過,白人一到澳洲所發(fā)現(xiàn)的這片土地,一直是經(jīng)過精心照料的,源于一種有計劃的焚燒制度,這一做法即是“火棍農(nóng)業(yè)”。對于約翰·亨特的那封信,弗蘭納里評論說:到目前為止(1797年6月10日),伊拉部落已被歐洲人騷擾了十年,疾病、農(nóng)場,以及定居點所產(chǎn)生的影響,使得他們數(shù)千年來焚燒式的農(nóng)業(yè)難以維系。構(gòu)成致命威脅的林區(qū)大火,攜著恐怖的怒號、難以想象的炙熱,已成為首要問題。
等我2000年回到悉尼時,整個火棍農(nóng)業(yè)問題已愈演愈烈,火不僅界定了土地,也界定了政治氣候。我后來的一次經(jīng)歷頗有些古怪。坐在悉尼一家高檔餐館里,看著對面的港口和歌劇院,聽到的卻是兩個朋友為這個話題爭得不可開交。那時我明白了這兒離紐約是多么的遙遠。
但是現(xiàn)在,我略感哀悼地走向杰克的房子,目光所及,盡量避免觸及自己的舊居遺址。
那兒什么破爛都沒有,老兄,謝里登已經(jīng)寫信跟我說了。什么都沒有,只有草坪中間的那個煙囪。我可不能去那兒。
我也盡量背對著煙囪,雖已踏上了杰克新房子的平臺,仍有一種空洞、缺憾的感覺壓迫著我的雙肩。天哪,這就是我所走的道路,用一生的時間背對著的那些痛苦的記憶。
杰克重建的房子,以純粹的德·塞爾彼方式建造,與之前的一樣,仍然沒有太多墻壁。唯一的固體墻光溜溜的,沒留窗戶,很有禮貌地背對著鄰居。住所面向入??冢跓釟怛v騰的浴缸里,向下,我可以看見紅樹林,向上,可以看見黑黝黝的斷崖,如果忽略崖上那些隱約的枯樹,就沒有任何有形之物可以讓人回憶起野火肆虐之前的斷崖了。
與杰克和布里吉特分享完一瓶桔梗喜若酒,我穿上衣服,信步走向草坪。酒加上沐浴使我變得異常輕松,赤著溫暖的腳,走在濃密濕潤的草地上,一股哀傷毫無防備地從胸口升起。
在那兒,我們在走廊上午餐,旁邊就是密集而脆弱的老紫藤,它那每年一度的短暫繁茂既甜蜜,又痛苦,就像一幅莫奈所畫的干草堆,在其最美麗的時刻,證明了生命的短暫。在那兒,那條黑蛇就住在砂石臺階邊。在那兒,生長枯萎過一株古老的越南棕櫚。還殘存著部分的水箱,另一條蛇在此死去。還有精心修整的梯田,最初的修建者是一所精神病院的主任,他利用周末,調(diào)動病人免費修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