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希望自己能這么描述——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打開了,一大群喝得半醉的布拉格人唱著歌兒,揮舞著酒瓶子擁進(jìn)房間,口袋里塞滿了香腸,我則從腫塊團團的沙發(fā)上蹦起來,一直跳到天亮。天亮的時候,阿利克斯和羅莎已經(jīng)走好長時間了,卡特琳娜大笑著,把揚和菲利普推出門去,轉(zhuǎn)回頭拉著我的手,把我?guī)У剿拈|房,我們并肩躺在床上,我是彼得 · 費什,她是埃娃 · 巴多克,然后……然后……然后可惜什么也沒發(fā)生??ㄌ亓漳乳_始煮咖啡,羅莎最終接受建議,脫下了毛皮大衣,揚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他在美國的另一個故事,為自己的笑話大笑不已。以前我從未發(fā)現(xiàn)揚的笑聲竟如此狂放。隨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才喝上咖啡。有那么一會兒,卡特琳娜的感冒更厲害了,她朝加熱器湊近些坐下,輕輕地喘著氣,不斷地擤那只紅腫可憐的鼻子,她把濕漉漉的手紙攥成紙團,一揚手,扔進(jìn)如今已近滿溢的壁爐架。羅莎用捷克語和她說了一句,聽起來好像是責(zé)備,她皺著眉頭,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昂著頭走進(jìn)廚房,把咖啡壺嘭地一聲放到爐子上,隨后又打了一個噴嚏。羅莎舉目向上看了一眼,便走過去找她,兩個人開始用一種暗藏憤怒的語氣爭辯著什么。揚看看菲利普,菲利普聳聳肩。這時,阿利克斯在這個晚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現(xiàn)出他的興趣,為了將注意力從爭吵的女人們那兒轉(zhuǎn)移過來,他小心翼翼地坐到羅莎剛才坐的位置上,在我的旁邊,用無可挑剔的都柏林口音滿懷渴望地問我是否想“出去喝一杯”。這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或者曾經(jīng)是一位英格蘭-愛爾蘭文學(xué)教授——在那些日子,我在這個城市遇到的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被解職了。他曾到愛爾蘭去過。他把他曾訪問過的地方稱為圣地:“艾萊絲大街……都樂巴萊……阿蘭島……”他曾經(jīng)見過布倫丹 · 貝漢。我說,那么,你一定和他“出去喝一杯”了?不過,貝漢看起來已經(jīng)喝不少杯了,他在酒吧里呼呼大睡。阿利克斯說,愛爾蘭人非常好非常友善。國家圖書館的管理員曾跟他講過詹姆斯 · 喬伊斯的一個笑話,但他到現(xiàn)在也沒完全弄明白——“請你告訴我,什么是‘屁士’① 藝術(shù)家?”在斯里郭,一位老船夫向他保證說在這個地方除了他沒人聽說過因尼斯弗瑞湖島,可是當(dāng)游客讓他帶他們到那兒去的時候,他就會把船劃到瑞特島代替那個地方。我說確實是這樣,葉芝老年的時候曾找過因尼斯弗瑞,卻沒找到。阿利克斯教授溫和地笑笑,搖搖頭。我問他是否真想讓我陪他出去喝一杯,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異常急切。他又笑了,說這次十分遺憾,這正是維亞叔叔心緒不佳的時候,在布拉格沒有吉尼斯黑啤酒。我說我并不在乎喝什么,我只想喝點兒什么。他覺得這個說法很好玩兒,就沖我眨眨眼睛,在我胳臂上輕輕地捅了一下,把我當(dāng)做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這時,我們身后的爭吵差不多結(jié)束了,羅莎走過來,看起來受到了冒犯,滿臉不悅地穿上皮大衣。阿利克斯沖她說了些什么,使她表現(xiàn)出對我的關(guān)切,嘴角露出淡淡的憐憫之情,我猜自己對飲酒習(xí)慣的玩笑說法被她曲解了。阿利克斯和我莊重地握握手,陪著羅莎走向門口。在門邊,他們兩人略略停頓一下,我覺得這有點兒情節(jié)劇的味道,羅莎此時完全就是個西特韋爾。我回頭看看卡特琳娜,門在她身后敞開著,她不太高興地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不過還是走了出來,送他們離開。我們聽著他們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漸去漸遠(yuǎn)。菲利普說:“老天,我覺得我的親戚們可真糟糕?!蔽覇?,羅莎和阿克利斯是卡特琳娜的父母嗎?菲利普瞧瞧我,又看看揚,他們又嘿嘿地笑起來。我聽見樓下的大門打開的聲音,卡特琳娜和“假定的父母”勉強地道過晚安。一陣風(fēng)從樓梯的平臺上吹進(jìn)來,帶來一股強烈、刺激的冰雪的味道??ㄌ亓漳然氐轿葜?,對我們這些男人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走到洗滌池邊開始?xì)夂吆叩厮⑾幢?。菲利普和她說了幾句話,她聳聳肩,仍然背對著他,什么也沒說。揚站起身,沖著我和房門口揚揚眉毛,拿起他的皮夾克。晚會似乎結(jié)束了。我穿上大衣,以為菲利普也會穿上外套,可是,菲利普,大塊頭菲爾,卻仿佛要留下來。我和他,我們兩人再次握手,說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在都柏林、紐約或者薩拉托加溫泉村。卡特琳娜走到門口和我們道別,我向前傾身,想吻吻她的臉,不料她后退一步,打了個噴嚏,微笑著說抱歉。
街上的雪越積越厚。阿利克斯和羅莎的腳印已經(jīng)全被填滿了。揚把手插在夾克衣袋里,我們兩個一起走進(jìn)雪花漫舞的夜色中。我向他詢問菲爾和卡特琳娜的事,揚抬起肩頭擋住嘴,說:“她認(rèn)為他能把她帶到紐約去,給她一份工作,讓她成為名人。”他能做到嗎?我問。揚看著我旁邊的人行道,在飛舞的雪花里,他瞇起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為什么我會如此清晰如此生動地記住那個夜晚呢?一切都像菲利普 · 拉金滿腹辛酸地看到的景象那樣。事實上,在卡特琳娜那間寬敞、昏暗、冰冷的房子里并未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情,但在某種程度上,對我來說,它卻正是1989年革命之前布拉格的典型特征。那個場景的特殊性在于,它雖普通平凡卻不可思議,既沉悶乏味又古怪奇異,對于西方游客來說,這正是那些被監(jiān)禁者的生活特征。這群被監(jiān)禁者,被關(guān)在一個巨大的、難以抵抗的、庸俗的體制當(dāng)中。持不同政見者尤其是流亡者,從偏右的索爾仁尼琴到為左派歡呼的約瑟夫 · 布羅茨基,他們對蘇維埃政治體制的冷酷無情、厚顏無恥和缺乏理智極為憤怒,簡直就是出離憤怒。然而,在布拉格,像揚、卡特琳娜和她的父母( 倘若那是她的父母的話),你會覺得,他們的憤怒并不多,而只是厭倦、無聊、煩躁和不平??ㄌ亓漳葏捑肓怂默嵥椤⒂顾椎纳?,那間空蕩蕩的大房子,那只功能不良的加熱器,水池里的玻璃杯,儲量很少的冰箱,從樓梯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她渴望五彩繽紛、激動人心、冒險刺激;像教授的妻子瑪爾塔從前一樣,她想去美國,想要擁有所有美國所代表的事物。我不知道菲爾是否能把她帶到那兒,我倒愿意設(shè)想她是用自己的錢去那兒的。今天,當(dāng)我在紐約、倫敦或者都柏林遇到某個長得像埃娃的姑娘做著卑微的事情,我都很想知道,她怎么能受得了這么費力不討好的工作。她們每個人都異常美麗,在眼睛下面會有動人的黑色暗影,她們站在當(dāng)?shù)貋喼奕碎_的食品店的冷凍柜臺后面,柔弱纖細(xì)的手指揉搓著冰凍的生肉,修長美麗的雙腿已經(jīng)有靜脈曲張的跡象。這時我會想起卡特琳娜,想起她厭倦的絕望的神情,我也會想起羅莎和沉默寡言的阿利克斯、瑪爾塔和教授,以及那些我認(rèn)識和更多不認(rèn)識的人,想起他們傷痕累累的生活。我希望現(xiàn)在他們能過得快樂些,能活著看到獨裁者的倒臺,我仍然能聽到我的朋友茲德涅克悲哀的嘆息:“太晚了!對我來說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