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蒙自

對我的父親——馮友蘭先生來說，蒙自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地方。

一九三八年春，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從暫駐足的衡山湘水，遷到昆明，成立了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因為昆明沒有足夠的校舍，文、法學(xué)院移到蒙自，停留自四至八月。我們住在桂林街王維玉宅。那是一個有內(nèi)外天井、樓上樓下的云南民宅。一對年輕夫婦住樓上，他們是陳夢家和趙蘿蕤。我們住樓下。在樓下的一間小房間里，父親修訂完畢《新理學(xué)》，交小印刷店石印成書。

《新理學(xué)》是哲學(xué)家馮友蘭哲學(xué)體系的奠基之作。初稿在南岳寫成。自序云：“稿成之后，即離南岳赴滇，到蒙自后，又加寫《鬼神》一章，第四章第七章亦大修改，其余各章字句亦有修正。值戰(zhàn)時，深恐稿或散失。故于正式印行前，先在蒙自石印若干部，分送同好?！贝思礊樽畛醯摹缎吕韺W(xué)》版本。其扉頁有詩云：“印罷衡山所著書，躊躇四顧對南湖。魯魚亥豸君休笑，此是當(dāng)前國難圖?！睋?jù)兄長馮鐘遼回憶，父親寫作時，他曾參加抄稿。大概就是《心性》、《義理》和《鬼神》這幾章。我因年幼，涂鴉未成，只能搗亂，未獲準(zhǔn)親近書稿。

《新理學(xué)》石印本現(xiàn)僅存一部，為人民大學(xué)石峻教授所藏。紙略作黃色，很薄。字跡清晰。這書似乎是該在煤油燈或豆油燈下看的。

蒙自是個可愛的小城。文學(xué)院在城外南湖邊，原海關(guān)舊址。據(jù)浦薛鳳記：“一進大門，松柏夾道，殊有些清華工字廳一帶情景。故學(xué)生有戲稱昆明如北平，蒙自如海淀者?！备赣H每天到辦公室，我和弟弟鐘越隨往。我們先學(xué)習(xí)一陣(似乎念過《三字經(jīng)》)，就到處閑逛。園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種繁多，都長得極茂盛而熱烈，使我們這些北方孩子瞠目結(jié)舌。記得有一段路全為薔薇花遮蔽，大學(xué)生坐在花叢里看書，花叢暫時隔開了戰(zhàn)火。幾個水池子，印象中陰沉可怖，深不可測，總覺得會有妖物從水中鉆出。我們私下稱之為黑龍?zhí)丁執(zhí)?、黃龍?zhí)丁恢F(xiàn)在去看，還會不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

南湖的水頗豐滿，柳岸荷堤，可以一觀。有時父母親攜我們到湖邊散步。那時父親是四十三歲，半部黑髯(胡子不長，故稱半部)，一襲長衫，飄然而行。父親于一九三八年自湘赴滇途經(jīng)鎮(zhèn)南關(guān)折臂，動作不便，乃留了胡子。他很為自己的胡子長得快而驕傲。當(dāng)年聞一多先生參加步行團，從長沙一步步走到昆明，也蓄了胡子。聞先生給家人信中說：“此次搬家，搬出好幾個胡子。但大家都說，只我和馮芝生的最美?！?/p>

記得那時有些先生的家眷還沒有來，母親常在星期六輪流請大家來用點家常飯。照例是炸醬面，有攤雞蛋皮、炒豌豆尖等菜肴。以后到昆明也沒有吃過那樣好的豌豆尖了。記得一次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朱先生(自清)警告要來吃飯的朋友說，馮家的炸醬面很好吃，可小心不可過量，否則會脹得難受。大家笑了半天。